《石评梅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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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精品集-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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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看护我的起初有小苹,她赴沪后,只剩了一个女仆,幸好她对
我很忠诚,像母亲一样抚慰我,招呼我。来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还有
许多别的朋友和同乡。病重的那几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药;有几次夜深了天
辛跑到极远的街上去给我配药。在病中,像我这只身漂零在异乡的人,举目
无亲,无人照管;能有这样忠诚的女仆,热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
虽然,我对于天辛还是旧日态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们的了解,消除
了我们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的很厉害,晕迷了三个钟头未曾醒,女仆打电话把天辛找
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候,院里屋里都罩着一层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现得凄
凉,更现得惨淡。我醒来,睁开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双手握着我的手,
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我只觉他的热泪濡湿了我的手背。
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照出她那悲愁恐惧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
这时候,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泪流到枕上。
     我掉转脸来,扶起天辛的头,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受,我不会这
容易就死去。 ”自从这一天,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和可怜,已是由他
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与上帝,这那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
怕,我更回避,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正这时候,他们这般人,不知怎样惹怒了一位国内的大军阀,下了密
令指明的逮捕他们,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病,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
二十余天不看报,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挣起来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告诉母亲我曾有过点小病如
今已好的消息。
        这时窗外正吹着狂风,振撼得这荒斋像大海汹涌中的小舟。树林里发
出极响的啸声,我恐怖极了,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觉着院外古亭里有无
数的骷髅在狂风中舞蹈。少时,又增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窗纸现出豆大的湿
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这封信无论如何要写完。
        抬头看钟正指到八点半。忽然听见沉重的履声和说话声,我惊奇地喊
女仆。她推门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男子,我生气的责骂她,是谁何不通知
就便引进来。她笑着说是“天辛先生”                                  ,我站起来细看,真是他,不过他是
化装了,简直认不出是谁。我问他为什么装这样子,而且这时候狂风暴雨中
跑来。他只苦笑着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坛已捕去了数人,他的住处现尚有游警队在等候着他。
今夜是他冒了大险特别化装来告别我,今晚十一时他即乘火车逃逸。我病中
骤然听见这消息,自然觉得突兀,而且这样狂风暴雨之夜,又来了这样奇异
的来客。当时我心里很战栗恐怖,我的脸变成了苍白!他见我这样,竟强作
出镇静的微笑,劝我不要怕,没要紧,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
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
        他要我珍重保养初痊的病体,并把我吃的西药的药单留给我自己去配。
他又告我这次想乘机回家看看母亲,并解决他本身的纠葛。他的心很苦,他
屡次想说点要令我了解他的话,但他总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头叹
气,我只是低了头咽泪,狂风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样的沉寂。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
Bovia 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
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泪,送他出
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
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
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说到石家庄
便病了,因为那夜他披淋了狂风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的僵卧在野外荒冢。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起
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
                                        十五年十一月廿五日


                                       《我只合独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夜深时
一定会下雪的。
    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没有答他的话。今晨由梦中醒来,揭起
帐子,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
到人间了。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我散着头
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想到死的冷静的黄泉。
    这样天气,坐在红炉畔,饮着酽的清茶,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零
碎,读着喜欢看的书,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梦,手
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花,向荒郊
野外,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因之我爱冬
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绮梦,往日的欢荣,都如落花流水
一样逝去,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哀泣。于是
我抱了这颗尚在抖战,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我
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渐渐走近了,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的城楼。
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罩下黑漆的棺
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  !棺材后是五六辆驴车,几个
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是静穆严肃,除了奔
走的车夫,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着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
的音乐,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上。
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
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还下着,寒风刮的更紧,我独自趋车去陶然亭。
    在车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
是他未死前两个月的事。说起来太伤心,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
言往事,过后他有一封信给我,是这样写的: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
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
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
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  “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碴:我
笑着但是十分勉强的说:“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碴掉,或者永远
不会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
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
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
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桔瓣落地,我利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
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吧!”
    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
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桔瓣一样的埋葬了。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过
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
话说的令人太伤心了!唉!
    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不由的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
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
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
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秘,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
不过轻微的咳嗽了两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
     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
伏在爱之渊底吗?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
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吃
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时候我脑际
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没有说什么,
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
远不忘它们。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子;
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
儿。
     我病现已算好那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愿
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
葬。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
算完了这一生,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尚在扎挣颠沛之中,将来的结束,自
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雪
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战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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