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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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精品集-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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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雪
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战都不能。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人践踏,
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
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我低头沉思了半响,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望见挂着银花的芦苇,
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望见天辛坟前的白玉
碑。我回顾零乱的足印,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的人类一样。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界
是如何的冷静,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
我这样想。一切轻笼着白纱,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遮着多少
当年红颜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的欢荣,遮着千秋
遗迹的情爱,遮着苍松白杨,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碣残碑,遮着人们悼亡
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
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的走到天辛墓前。我
抱着墓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
地,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
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
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是
梦,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陨坠之后,这片黄土
便成了你的殡宫,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不见你音乐
般的语声!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
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寒风吹着,雪花飞
着,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苍白的天宇默
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地模糊,忘了母
亲,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正是我心神宁静的如死去一样的时候,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落
到一棵松树上;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告诉它不要轻易泄漏了我这悲哀,
给我的母亲,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有点抖战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拂,
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执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慢慢地到这边来。我心里
忽然一酸,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他已惊破我的沉寂,
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
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遂决然地离开这里。
    归途上,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
病榻上念茵梦湖: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
                                           十五年十二月六日


                                       《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
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
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
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
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
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炎。
病状很利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开合,表
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
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
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
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
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
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
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
笑说:“她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
电话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你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
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
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
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
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
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
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的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
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
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
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
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
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
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
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
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
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
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
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
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
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
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
我学校的晶清。
    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
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的告诉
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
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
心跳得利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  “你告我实话,
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那知我一点回应
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
    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
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
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
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来,睁
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
    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虎
虎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的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
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要去医院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
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的哭了!我不
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
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
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
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
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
前喂他桔汁,他还能微笑的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
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
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零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
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
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
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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