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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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精品集-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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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
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的挥洒,尽量的燃烧,    “焚毁世界
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
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
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
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
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作未竟的事业,因
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
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
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
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
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崖峰头,
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的河山,
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灭
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柔情万
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我自然为了
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经此重创一定
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
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
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
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
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说:      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
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
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
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作的时候,总要这样作,就是我的躯
壳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的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且
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休隐息。
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对着睡了
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间一种艺术。露沙!
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
    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
你能北来;不过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
乌烟瘴气,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
的沙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
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好,那
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罪
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
自然不能具体的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的生活。

                                   二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
    说到我自己时,真觉羞愧,也觉悲凄;除了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
依然故我,毫无寸进可述。对家庭对社会,我都是个流浪漂泊的闲人。读了
《蔷薇》中《涛语》,你已经知道了。值得令你释念的,便是我已经由积沙
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的从生之泉流到了
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
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
不愿抛弃,不能忘记,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
那逝去的生命,像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
的战场而沉思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实,
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一手执着
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自己又刺伤了
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身边的;不过,露
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间
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
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来放浪不羁的
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亦步亦趋的也学着
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
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
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作
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
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残
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豪兴都
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在天涯一样
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凉的旧景,而惊
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月
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途卧病,
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消息传到北京
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么聪慧伶俐可爱的
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
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
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能
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袭击我,
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涌现到我的眼
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着萱儿偷偷流泪的
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
    可怜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
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
如今惟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什
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梅窠旧
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僧,我该如
何的感谢呢!
                                  三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而至
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的仪君,
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目,她告诉我
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我整个的心身受其
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
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
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
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
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
的凄哀咽下去。
    到了家在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
的人间居然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
血的笔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复
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沙!你一
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的一笑吧!为了你这封在
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的心灵身躯,都被
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
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间。
    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这凄痛寄在
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家
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
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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