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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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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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顶大竹笠与湿透的蓑衣不断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发疯的淅沥雨声。赤裸的双足陷进了软泥中寸许。他就是这样像株大树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压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树林跟雨幕交织成一片。只有直觉告诉他:敌人还没有来到谷口前。
  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背项僵硬得像块铁板,只要稍微移动,每个关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每隔一阵子就咳嗽起来,仿佛因为吸得太多潮湿的空气,胸肺里也有点发霉了。
  这是他连续第二天独自站岗。反正在那山洞里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机会让给他仅余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间。刀,还在。黄铜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满布绿锈,皮鞘的表面也铺了霉。
  鞘里的刀刃大概也已经生锈了。他不在乎,他从来没有拿这柄刀砍过人,它只是他的指挥棒。
  才几个月前,这柄刀的刃尖指划之处,就圈出一片片领土,它是“三界军”的指南针。
  美好但短促的光荣,犹如被风吹散的梦。
  如今这柄刀能够指点的,就只余最后二十七骑,而且几乎全部都是从籽镇起事开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围在这座袋门谷外的官军最少有三千人,要杀出这样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军也不清楚我们这边的人数,镰首如是想。否则即使有如此险要的谷口地势,加上连续不断的暴雨,对方也必早已强攻进来。镰首和部下轮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斥侯潜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数。
  后头传来枝叶的响声,镰首警觉地回头。他辨出了两个最亲信部下的身影——毛人杰与孙二。
  “大王,我们来接班。”毛人杰——也就是从前的小毛子——说着走过来。他没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战甲。腰间的双刀随着步履摇晃,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弓。两年的战争,已经把从前那个清瘦的小马贼,磨炼成“三界军”堂堂的首席战将。
  孙二则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一样的壮硕而沉静,只是从前行刑用的刽子刀,如今已换成了一把长柄斧头。
  “我还不累,可多站一会儿。”镰首摇摇头。“你们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杰皱眉。“你不能弄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也都完了。”
  镰首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可是,起义的领袖不能连像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籽镇里一个读过点书的老头就提议,冠予他“荆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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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起得有点随意的名号,在继后的两年间,令关西地区乡镇大小官员闻之色变。三色的旗帜如烈风横卷而过,饱受压迫的饥饿农民,也像乘风而起的沙土,结合成一股不断膨胀的尘暴,高峰之时达到两万之数,当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无从抵挡。一个个官家的仓库被打开,一张张因吃饱而露出的欢欣笑脸。壮丁拿起家里任何可充作兵器的东西,兴奋地加入起义的行列,儿童高唱着“天下粮仓迎荆王”的歌谣。
  直至“三界军”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动员三千“剿贼旅”讨伐之后……
  虽然只是纠合的农民,但仗着数倍的人数,跟正规官军正面交战,胜负本来尚在五五之数;可是在关键时刻,“三界军”一批将领接受了招安而临阵投诚,义军的翼防不战而自行崩溃,镰首指挥的主力遭侧面突袭迅速兵败,辗转逃亡二百余里,最后只余这二十八骑孤军被赶入袋门谷的死路……
  毛人杰把长弓卸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仍然显得精神强悍。一个月的包围,仅有的粮食已经见底,骑来的马儿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习惯捱饿的他没有被打垮。
  他仰头迎着雨水,手里无意识地弹着弓弦。他的眼睛里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第一个找他,就用这把弓射穿他那颗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带头向朝廷投降的义军将领。这事情令毛人杰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孙二无言,他只是念着兵败前寄住在后方永瑞镇的妻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抓了……
  既然两人坚持代为站岗,镰首也就走开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间,找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较干爽的地方,脱去蓑衣和竹笠,盘膝而坐。
  自从那次当死囚之后,他就一直刮光头。只是现在被围了一个月,头上已长了薄薄的一层短发。倒是那把胡须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几乎长及腹部。
  他从衣服最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层层的皮革与油纸,里面是一本粗线装的册子。
  镰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渍都抹干了,才把册子揭开来。里面一页页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
  为免这部札记落入敌手而泄露了军情,镰首全都用西域异族的文字来记叙。
  他拈起纸包内的一根细小炭条,又继续在札记上写字:
  “……我做错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太相信/拥有共同志向的人/不会动摇/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驱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强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后的胜利之前/必要违背自己吗……”
  镰首指头间的炭条,把他深藏的思绪倾泻在那页粗糙的纸上。身边的雨,还有更远的敌人,全部浑忘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的直觉,不证自明,这并不是宿命。正如当天他跟小毛子说:只有因和果。果,还没有完成。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当然还是会有人死。死在他身边的人,死在他指挥下的人,死在他怀里的人。
  然而要改变一个世界,就必定得承受这种孤寂。
  他这时听见一群鸟叫。
  这不是真的鸟叫,是毛人杰装出来的叫声。只属于他们的暗号。
  当镰首走近过来时,毛人杰早就从石上站起了,与孙二并肩立着,两人的身体静止得比身旁的树还要凝定。
  眼睛直视向谷口外的远处。
  镰首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瞧过去。
  “看见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毛人杰问。
  镰首极轻微地点头。眼睛经过一轮凝视才适应,可是他确实看见了。
  在树木与雨水之间,闪亮着不属于这山谷的东西。
  是眼睛,而且还有很多双。
  “终于来了。”毛人杰的声音很平静。
  孙二的身体逐寸地移动,缓缓向后退却。在确定离开谷口的可视范围后,他立刻飞快奔跑回山洞,通知余下的二十五个同志。


  ——虽然,这样的结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够死在一起……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紧握着毛人杰的手。这接触令毛人杰愕然。
  “小毛子……”镰首继续凝视那一双双正向这边缓缓接近的眼睛。“不管怎么样,紧跟着我。”
  毛人杰以为,荆王是害怕孤独地死去。
  ——毕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杰答应的声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凶了。
  “记得吗?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镰首继续说。“那场雨,让我们活到今天。”
  毛人杰这才知道:荆王说的是两年前在籽镇刑场发生的事情。
  “对呢……”毛人杰微笑。“下雨天,我们就格外好运道……”他说着,却呆住了。
  因为他看见:荆王的表情似乎进入了某种狂喜中。
  额上那颗“镰刀”似乎在发亮……
  然后他听见一阵遥远而巨大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那是官军终于发动进攻的呐喊与脚步声。
  不,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
  毛人杰这半辈子也没有到过大海或江河边,否则他听见这声音,必定会联想起波涛。
  他蓦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比面对三千个敌人,听见这声音还更令他害怕。
  他紧捏着镰首的手掌。
  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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