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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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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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急得脸发黄,手脚没处放。青奴却说:“别急,我们来嚎丧吧。”
  和镇上的女人一样,青奴从容不迫地嚎起来,姑娘一咏三叹地和着青奴。青奴的嚎声哀婉凄绝,末尾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这报丧的声音从青石板街面穿过,一直传到河边。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朝嚎声引导的方向聚拢。经历过死的场面的人不由得说: “好,嚎得好!这是谁家的堂客?”
  人们想说是青奴,又不敢说,青奴再聪明,毕竟是外乡人。泽浩说了:“是青奴。”
  泽浩心中也暗暗吃惊。在那长江上航行的漫漫长夜里,泽浩曾对青奴讲到了家乡的嚎丧,可他没有告诉青奴怎么个嚎法。况且最年长者谢世的场面泽浩自己也没遇见过,只听说那嚎丧是最最繁复的,实际上是用悲哀的腔调唱一曲颂歌,歌词完全是即兴编来,道尽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和生者的悼念之情。听着青奴的嚎丧,泽浩不禁产生一个错觉:青奴是本地人而自己是外乡人。这错觉潜藏在泽浩心里,悄悄侵蚀着他的灵魂,最终导致他神智昏乱,铤而走险。若干年后,垂垂老矣的泽浩重访他与青奴相识之地,才霍然顿悟了。
  女人们最先请教青奴如何流发髻。最感兴趣但又迟迟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最后才提出的问题是牙齿。青奴的牙白得惹人疼爱,开口说话就喷出香香甜甜好闻的味来,而镇上的女人们牙都像苞米一样黄灿灿的。青奴便向大家介绍了用青盐刷牙的好处。
  青奴总是面含微笑倾听女人们和姑娘们的心曲,她静静地坐着,间或给客人换换茶水,直到她们被煎熬得再也耐不住了,青奴便说:“哦,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撩起自己蓬乱的头发,让青奴看她后脖颈和背上被头发沤出的密密麻麻的痒子。
  “头发应当洗。这里要水有水,要油有油,多好。”青奴的手已经被女人的头发弄得乌黑油腻,染上了馊味。
  “胎里带来的头发,能洗?”
  “能。”
  很快,青石板的街面上不再有女人披头散发,后来有女人重新蓬散着头发出现,那她就一定是疯了。
  在青奴改变着镇子里女人们面貌的同时,泽浩也实践了他的第一个计划。
  泽浩选择离码头较近,人口集中的正街面开了一家商行。
  男人们被吸引到泽浩新盖的房屋里。他们探究地观看去掉了上面一层楼之后的穹窿般的屋顶,观看屋顶上嵌的亮瓦,亮瓦让阳光倾泄进来,屋里白天就可以不用油灯了。临街是可以拦住人的柜台,地面用鹅卵石拼出一朵巨大的莲花。
  泽冶在柜台上对男人们讲解说:“做买卖不必非在河边船里,在陆地上也一样,而且更方便更省事更赚钱。我这就是商行。我打算专收上产。你们拿蛮草绿豆、团粒糯米、短绒棉花来,我就给你们龙洋。”
  所有的男人都呆了。
  “要几多?”
  “几多都要!”
  “算了,泽浩,我们不敢弄穷你。”
  “对,泽浩,龙洋不是你家制的,赌那口气干什么,我们在五百年前还是一个祖宗呢!”
  泽浩哈哈大笑:“你们要是为我想,就把东西都拿来,我让你们看看怎样发财。”
  泽浩收购了一批货物后,江西来了一条船,沉甸甸载来一船龙洋。泽浩将货以五倍的价钱卖给了江西佬,江西佬还感恩不尽,做东请泽浩喝了一顿酒。
  原来景德镇有个“八宝御窑”,专为皇室烧制御用瓷器。“八宝”是指八种原料,其中三种:团粒糯米、蛮草绿豆。短绒棉花,正是这一带特有的出产。“八宝”齐全,烧出的瓷器才玲球剔透、细腻润泽。而觅齐“八宝”,比之烧出瓷器来又难上万分。皇室用品,敢不如期贡奉?一把尖刀时刻横在江西佬脖子上,他当然不惜重价觅宝,当然要对泽浩感激涕零。
  泽浩赚了一笔,便排开筵席,请乡亲们开怀畅饮,男人们从家里取来自酿的谷酒,慷慨相敬。那酒是多年的窖藏,呈琥珀色,浓香扑鼻,一沾唇便自动流下喉咙,像水,像风,像火,一股凉森森火辣辣的液体轻快地在泽浩五脏六腑流动,一直冲到脑门顶。
  泽浩在家乡的美酒里沉醉了。他家乡的男人们却一个没醉。他们欣喜若狂,一碗一碗灌酒。在泽浩醉如烂泥倒在地的时候,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发财的大道。
  青奴成了大忙人。
  她将梳发髻的技巧传授给女人们之后,又教会了女人们开脸,用一根棉索子可以毫无痛苦地绞去颜面上的汗毛,使人变得容光焕发,面目皎洁。她还提醒女人们,孩子吃观音土是一种病症。女人们大笑着回答青奴说这不是病症,凡是度水荒的年景里,人们都挖观音土吃,这土可以饱肚皮。
  “那为什么孩子都头大身子小,面色青黄?”
  “人人小时候都这么长大来着。”
  在这件事上,女人们对青奴表现出了她们本性中特有的固执。青奴一针见血,说: “他们肚子里有虫,天天都在吸他们的血。”
  没有人敢相信青奴。但更没有人敢说青奴是胡说八道。她们碍于情面同意了青奴给孩子们打虫,不过先得在个别孩子身上试验一下。她们挑出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这三个孩子都因为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了,吃不饱,而终日赖在矶头上抠观音土填他们的肚皮。
  青奴挖了一把苦谏树根,洗净了,装在瓦罐里用隔日的雨水放在文火上熬,最后熬出了胆汁一样的黄水。黄水苦得要命,但三个孩子因为第一次这么接近青奴,都忘了苦味,眼睛一刻不离青奴和蔼温柔的脸,机械地吞咽下苦水。一个时辰之后,三个孩子都叫肚子疼,青奴吩咐女人们跟着孩子上茅坑,看看他们屙了些什么。
  每个孩子都屙出了几十条筷子长的粉白的虫,女人们总算口服心服。奇迹还在后头,十天之后,三个孩子变得红光满面,活活泼泼,再也不吃观音土了。就连男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奇迹,对自己的女人说:“矶头上的三个娃儿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青奴日夜不停地熬药,熬好了让女人们用碗各自端回去。青奴说:“做娘的应该亲自喂药给娃儿吃,娃儿就记得娘的好处了。”
  那一阵镇子里到处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一种苦涩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孩子们在药香中抬起了头,从前无精打采的眼睛炯炯的放光了。
  男人们的天地是一番惊人的变化。
  青石板铺的街面被加长了。随着十天半月来一次运载青石的货船,街面愈长,街道两旁陆续盖起了各种商行。
  短短的时间里,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樯帆如林,矶头上下,人声喧嚷,南来北往的客商接踵摩肩出入于各家店铺,新铺的青石板很快就被磨得和老街一样光滑如镜。
  泽浩自己的商行反而暂时停业了。因为每一家新店开业,主人都非请泽浩不可。只有泽浩主持开业仪式,这家商行才颜面生辉。仪式之后,泽浩照例向业主提出合理的经营方法,然后是一桌丰盛的酒席。泽浩照例是坐上席。鸡、鸭、鱼、肉流水般开上席来,陈年老酒从坛里汨汨倒入大海碗里。陪席的男人轮流向泽浩敬酒,泽浩每次都在家乡的酒下醺醺大醉。主人小心翼翼将泽浩扶起,安置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朗朗的被褥之中。泽浩酒醒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于是,主人捧上绿豆汤,堂屋里已设下一副赌台,男人们等着泽浩,陪他痛痛快快地一通豪赌。
  泽浩起初并不愿意这样,但一旦这样便不能违例了。他是太阳,应该公正地向每一家洒去阳光。厚此薄彼是家乡的祖祖辈辈深恶痛绝的丑恶行为,泽浩天性就容不得厚此薄彼。
  青奴实在为泽浩担心,她不想再忍了。
  “泽浩。”她说,“喝酒也罢,可别喝得太凶,喝醉了要伤身子的。”
  “谁说我喝醉了?”泽浩瞪起牵满血丝的眼睛,“放心,青奴,我清醒得很,我哪条大江大河没闯过,哪片海子没见过?”
  “那么,赌总归是不好吧?”
  “你管吧!你倒去问问,哪一家男人的事要堂客插嘴?你再说,我大巴掌煽你!’”
  早上清醒过来,泽浩后悔了。他看见青奴和衣躺在床边,将背脊向着他。他仓皇地爬起来,孩子般向青奴撒娇,将一颗巨大的头搁在青奴柔软的大腿上。青奴用手指梳着泽浩粗硬的头发,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说:“泽浩,你说过,你要改变你的家乡。”
  泽浩说:“我改变了。”
  “你也被家乡改变了。”
  泽浩说:“不,不,谁也改变不了我!”
  青奴又是叹息,一夜长睡洗得他双眼澄净清明。清醒的泽浩该是个多么好的男人。
  又有人来奉请泽浩,泽浩去了,又喝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
  青奴悄悄落下了眼泪。
  就在小镇日新月异的时候,又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并且住了下来,开了个学堂。他不懂规矩,没有请泽浩吃酒赌钱,所以,镇上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了这么个教书先生。如今,来来往往的生意人多极了,外乡人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人们再不会傻不叽叽顶着毒日头从矶头尾随陌生人到他落脚的地方了。
  这个穿一身藏青色绸长袍的男子是寻人寻到这里来的。那天,他拎着一只小皮箱,挟着一把雨伞,上了矶头逢人便打听,问可曾看见过一个穿红绸衣褂的姑娘?姑娘怀里总爱抱着一个取凉的竹筒子,竹筒子上满是窟眼。人们都说没有看见。他疲惫不堪,一屁股坐在小皮箱上。
  于是有人去问姓名,问来历。听他介绍自己是教书先生,便有心留下他。这时候人们已经隐隐意识到读书识字的必要了。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个年长的男人做主将一间寡妇住过的房屋给他住。这间房屋今年正好满了一个花甲,寡妇的魂灵大约已经重新投胎托生去了。
  人们都叫他德先生。
  德先生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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