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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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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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走了。”她说。
  老人的手松落下来。老人暗自惭愧,若不是她截得快,他差点又抛出一个空诺。
  她在阴影里裹上了那件曾经华贵的旧呢大衣,系上了头巾,襁褓里的新生婴儿一般朝老人扬起皱纹累累的纯净的额头。说:
  “有空再来。”
  老人回头望了望炉火,望了望两只太师椅和两杯残茶,望了望她柔和宁静淡泊空远的眼睛说:“好。”
  她把老人送出了大门,瑟瑟缩在门洞里。
  老人停住了,回头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她呆了一刻,慢慢退进了身子,黑漆漆的门吱呀呀响起来。在两扇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老人相信他看到门缝里迸出了一颗泪。
  老人趋步上前,摸索着门上那迸泪的地方,是湿的;他放在舌头尖上尝了尝,似乎也咸也甜。再一摸,整块门都是湿的。梅子雨还在下。
  梅子雨还在柔柔地愁愁地下。
  小巷里烟雾迷茫,小街上烟雾迷茫,大马路上烟雾迷茫。高楼大厦轮廓模糊,黑影幢幢,万家灯火黯然失色,弱如星光;天地相接,苍苍莽莽,一团混沌。便是好男儿又怎能叫它云开雾散,风息雨弄,要一个自己喜爱的天?罢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强求。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人异常平和地对司机说:“让你久等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武昌水果湖
   


 





 
 

青奴
  你数不清长江有几多支流,你数不清每条河流上有多少的傍水过活人家,你弄不明白这些人家从哪里来;他们一旦扎根在哪条河边,寂寞的河就迅速喧闹起来——满河里爬着赤条条的娃儿,娃儿的数量一刻不停地成倍增加。
  这些人天性烂漫,大大咧咧,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事。他们守着沃土却守着贫乏,他们傍着明净的河流却也傍着肮脏,他们的男人宁可让酒灌饱也不用饭菜填饱,他们的女人情愿用篦子篦头却不去用河水洗发。他们男男女女都喜欢趿着鞋子,邋里邋遢,乐呵呵地打发日子。
  有一天,一条精壮彪悍的中年汉子从东海口闯入了黄浦江。他驾着一条三叉子船,邀帮并船的还有另一条三叉子船。两条船满载货物,从黄浦江荡出来,荡入长江,溯江而上。
  一个多月后,两条船到了汉口。生意很快就做妥了。傍晚,一条破旧的丫梢神船默默依到两条船边。中年汉子向伙伴道别:“我腻了,伙计;我赚够了,伙计;我要回去了,伙计。”他说“赚够了”的时候,用拳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那胸脯上斑痕累累。
  “船归你了,可有一条:从此你不管看见什么都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就当我死了。”
  汉子回到自己的船上,从舱里拎出两只藤箱,扔进丫梢神船,又从船楼搀扶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绸裙绸褂,飘飘闪闪,头上蒙着一帕新嫁娘的红头盖,袅袅娜娜隐进丫梢神船的船篷里。
  丫梢神船默默荡开,荡离了三叉子船,荡离了浊流滚滚的长江,荡进碧波苍苍的汉水。刚从浊流荡入碧波,那破船就吱咯吱咯响起来。
  不知拐了几多弯,不知走了几多日子。忽然一天,水面开阔了,岸上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阔叶杨,知了在浓荫里不停地叫唤。河里有木舟划子送人过渡;小小的弓篷船。敞口船载着谷子、鱼、酒,交换买卖。南岸耸着一座巨大的矾头,浅滩中有无数戏水的裸娃儿。
  “到了。”中年汉子说。
  女子钻出船篷,举目四顾,露出一线细细的白牙。“好地方!”她的声音娇嫩欲滴。
  “三十年一点儿也没变。”
  “哦。”女子说,“你有三十年没回来?”
  他们在矶头避风的一侧泊了船,将船锚拖上岸,深深扎进阔叶杨的树根之中。到这里,这条丫梢神船就算寿终正寝了。这种船生来就是不上墩打油的,用到破旧得不能再用就扔在岸边完事。汉子照船家的规矩将船永远地抛了下来。
  巨大的矶头是用拇指大的鹅卵石垒砌起来的,许多人俯在矶头上看这一对人。小孩一边看一边从鹅卵石缝里抠出观音土,往嘴里填。
  “天!”女人闭上眼睛,用手绢掩住嘴,“泽浩,他们吃土!”
  “青奴,睁开眼睛,要不我们干嘛回家?”
  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寻着石头之间的滩地,跟着汉子爬上了河堤。
  街心铺的是青石,每块青石长三米,宽一米;石面早已磨得油光水亮,青色里透出红白相间的年轮一样的纹路。街两旁是木板做的房子,全都有阁楼,房子一间挨一间,门面用朱砂掺木炭粉涂成吉祥的红色。
  青奴噙着微笑,在青石道上纤纤细步。她粉红的绸衣裙旗帜一样飒飒飘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看稀奇的本镇人。这条巨尾是从矶头就开始拖上了的,到街上来便滚雪球般扩大,变得熙熙攘攘。他们着了魔似的跟着青奴,或快或慢地走。小娃儿们指指戳戳:“脚,看她的脚!”“看她的头发,缚成那个样子,好香。”
  要是谁得意忘形嚷大了声,光屁股上就会挨上狠命的一巴掌。打他们的是女人们。女人们胸前大多吊着奶娃娃,头发披散着;跟着草鞋的脚大约也缠过,可只是潦潦草草地一裹,和男人的脚差不多。她们紧闭着嘴,用兴奋的眼睛传递复杂的狂乱的心理活动。她们用压低的嗓门唤出每幢屋里的女人,还用眼睛引诱姑娘们。姑娘们的头发是编成大辫子的,她们将大辫子揽在胸脯上,倚着门框,青奴的体香飘进鼻孔,她们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满脸都是艳羡和绝望。
  泽浩全然不去理会轰动了的乡亲们,他头也不回,领着青奴寻找记忆中三十年前他父亲修造的房屋。他记得十分清楚,他父亲把一条三叉子船拖上岸,将船头船尾锯掉,那舱和楼就成了陆上的一幢房屋。父亲说往后年年秋天都用在夏天晒干了的松树加固它,可父亲没能实践自己的计划。泽浩回来的第二件事便打算到树林里伐来十棵松树,剖成木板晒干,待秋天干燥凉爽时节将房子加厚一层。当然,倘若那幢房子还在。
  泽浩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开个商行。他要打开家乡男人们的眼界,激发他们沉睡的想象力,煽动起男子汉血液中的勃勃野心。那么,当外面世界的战火和骚乱终于蔓延到他的家乡时,家乡的人们就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和由此带来的聪明头脑。他们就不会因为轻信和愚蠢的诚实而惨遭毁灭。战火和骚乱迟早会到来的,泽浩凭他闯荡世界的经验坚信这一点。父亲就是一个例证。父亲的血流得太多了,他是流尽鲜血而死的,他身上有三十五个尖刀捅出的窟窿,三十五个血孔突突喷血,小泽浩怎么捂也捂不住。河水红了。没有一个乡亲曾看见血染的河水,没有第二个人走得有父亲这么远!
  唯有他,他父亲的儿子。
  泽浩停住了。他对青奴说:“这就是我们的屋子。”
  这幢屋子和街上其它的屋子有些微的不同,那不同之处只感觉到却说不出来。门面上的朱砂已经不红了,是猪肝样的紫色。门板上吊着的铜环一个不缺,只是全锈了,铜锈像绿茵茵的苔薛。屋顶上长着一株拘树,正结着鲜红鲜红的果子。人们河堤般筑起在泽浩和青奴身后,有个女人大着胆子说:“这屋三十年没人住了,鬼在住呢。”
  青奴上前用手绢抹去门环上的锈,吱呀一下推开了门,一股凉气从屋里扑面而来,青奴一步迈进了门坎,她身后的人纷纷后退,乱作一团。
  堂屋深处的黑暗里,分明站着一个小不丁点的婆婆,她佝偻着身体,鸡皮鹤发,一双锐利的小眼在幽幽发光。忽然她将巴掌拍得山响,毫不含糊地叫道:“泽浩!”
  这苍老洪亮的叫声是这个小镇认出泽浩的第一记钟声,在场的人们后来都说,伊家婆的一声叫唤在他们心里头当地一震,振动了好久。他们对泽浩的记忆复苏了。
  “姥姥!”泽浩也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伊家婆。他抢过几步半跪在伊家婆面前。
  伊家婆一手伸过去,在泽浩右腋窝下准确地掐住了那块从娘肚子带出的胎记。她流出泪来:“我儿,你到底回来了!这屋我天天给你扫呀抹呀。你父出门时嘱咐我说一个月就打回转的,你父呢?”
  这伊家婆其实不是泽浩的亲姥。老一辈留下的传说是这样的:年轻时的伊家婆是全镇最漂亮的小寡妇,而泽浩的父亲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壮汉子。他们两家门对门住着。伊家婆比泽浩的父亲大十五岁。泽浩娘早早去世后,泽浩的父亲就要伊家婆嫁给他。可伊家婆倔强他说:“我不嫁,我可以做你儿子的姥!”但除了名义上的未嫁,实际上伊家婆为泽浩的父亲奉献了一切。泽浩的父亲走后,镇子里的人们差不多有十来个年头没有看见伊家婆在青石板街面上走动,大家完全忘了她。
  青奴款款走来,福了福,柔声道:“姥姥。”
  伊家婆从青奴脚底一直端详到头顶。青奴得到了全镇女人的最高荣誉:伊家婆让她把自己从地下搀扶起来。
  女人是轻信的。她们一天不知要往青奴家里跑多少趟。男人们起初对青奴还怀有戒心,但经过伊家婆的葬礼,他们的戒心也就化作一缕青烟了。他们回家公开对女人说: “比比人家青奴,你简直是个猪不啃的南瓜。”
  伊家婆是在泽浩和青奴住下后的第五天早晨去世的。死时非常清醒,她让守候在她床边的姑娘去叫青奴。
  青奴正在梳妆,姑娘冲进门来叫道:“青奴,伊家婆要去了。她叫你。”
  青奴飞快地梳妆完毕,来到伊家婆床边。伊家婆捏着青奴的手。“我儿,你来了。好,好,我该去了。”伊家婆抽着鼻子,满足地合上眼,咕噜道,“好香。”她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姑娘急得脸发黄,手脚没处放。青奴却说:“别急,我们来嚎丧吧。”
  和镇上的女人一样,青奴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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