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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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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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叫他德先生。
  德先生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头发花白,叫人说不准有多大岁数。定居之后。白发竟然渐渐稀少,换出一头乌发,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那儒雅的神态,叫人肃然起敬。德先生半天教书,半天在河边徘徊,向过往的行商打听那位姑娘的下落。
  小镇迅速扩大,青石板的街面设了分支,十字街口出现了。人们马上发现十字形街道更集中,更热闹,更便于买卖。一个新发现接着一个新发现,人们眼花缭乱地沉浸在新生活、新创造中,谁也没去留意德先生就这么长期住了下来。
  这期间,泽浩将土产商引来了。小镇的发展趋势是无穷无尽的,泽浩要经营大家没办法经营的行当。此外,泽浩在赌桌上运气并不好,他老是输,只好卖了商行偿还赌债。
  男人们虽然敬佩泽浩,但赌债却不能因此免去。愈显敬佩就愈不能免去。自古以来,是七尺男儿就敢赌敢输。泽浩无疑是个堂堂男儿。赌桌上,泽浩哈哈大笑着将满把银票撒出去,他的资本就这样渐渐地枯竭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泽浩卖了商行,连青奴也被蒙在鼓里。泽浩将商行卖给了江西佬。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青奴总觉得心里头慌慌的,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若仔细看看周围,想想每件事,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奴依然如故地满足女人们的求知欲。她又教给她们烹调和缝纫的技术,教她们如何取鞋样,铰鞋面,糊鞋底。女人们受益不浅,有心要报答青奴,她们要陪青奴熬过漫漫长夜,等泽浩回来,青奴婉言谢绝了。没有一个女人踏进过阁楼上青奴夫妇的房间,掌灯时分,青奴就会送走最后一个女人,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里等待丈夫回来。小镇上的女人们对此多少有点猜忌,她们感到青奴并没有和自己心贴着心。但想想青奴的种种好处,这点猜忌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件事发生在晚上。一个女人从窗口正好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女人是想求青奴给她解释一件关于女人的私事的,这种事只有夜里才说得出口。所以,她破例想在夜里去敲青奴的门。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下敢敲,找了个借口来到青奴隔壁一家老婆婆的阁楼上,许诺给老婆婆做双寿鞋,然后急急忙忙趴到窗口去窥探青奴的家,看青奴到底在干会么。
  她看见青奴和泽浩在为什么争执。青奴背对窗口,双手在怀里抱着,仿佛搂着一个小奶娃。泽浩酒气熏天,恶狠狠逼着青奴,一副暴戾的样子。
  终于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泽浩说:“我知道,你的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完,你忍心看我在乡亲们面前丢脸?”
  青奴说:“你的商行卖了,你的房子还没修,你光知道喝酒赌钱,除非你还像从前的泽浩,我才给钱你;如果还是想去赌,我不能拿钱去买你不成器!”
  泽浩说:“贱人,我不和你罗嗦,你说,给是不给?”
  青奴说:“不!”
  泽浩说:“臭婊子,你再说不!”
  青奴说:“不!”
  在隔楼窥探的女人晕了过去。醒后她杀猪般嚎叫起来,震动了左邻右舍。她回忆说她当时看见泽浩脸色惨白,手一扬,一道雪亮的光刺进了青奴的胸脯;泽浩惨白的脸顿时被喷上血,像绽开鲜红鲜红的花。镇子骚乱了,人们闻声赶来,团团围住了泽浩的屋。没有人敢第一个冲进门去。男人们紧张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一个长者向泽浩喊话。
  “泽浩你出来?有人说看见你干了一件蠢事,你出来说个清楚!”
  屋里沉寂着。
  人们举着火把,把天空烧得通红通亮。长者又用同样的话喊了几遍,已经声嘶力竭了,还是没有应声。一个半大孩子出其不意猫腰上前踹开了门板,人们顿时看见鲜血像断线的珍珠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堂屋成了血海,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血腥气,女人和小孩放声大哭。
  青奴死了,她的血流得一滴不剩,脸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一身衣裳染成了大红颜色。人们没有搜寻到泽浩,也没有看到什么奶娃娃。青奴的双手还紧抱着怀,人们拉开她的手,取出她抱的物件。那是一个捕竹筒子,上面布满梅花形的窟眼,摇一摇,里面发出叮冬悦耳的响声。竹筒一端烫着“青奴”二字,一端烫着“竹夫人”三字。
  人们分成几路,去追寻泽浩,不一会儿,四路人马陆续返回,却不见泽浩的影子。追到河边的人说:“那条丫梢神船不见了。”
  有很多人证明,晚饭以后那破烂的丫梢神船还泊在矶头下面的。
  有人说:“那条丫梢神船烂得不能再走了。”
  事实是,船是走了,起锚的痕迹是那么明显。
  这一夜,泽浩受到小镇人最仇视最恶毒的唾骂。他的丰功伟绩顷刻间灰飞烟灭。
  青奴是外乡人,更不是年长者,也不是为娩出儿女而献身的母亲。但人们准备破例厚葬她。所有的商行都关门三天,男人们搭起两里长的大篷,宰了十头猪,忙忙碌碌做棺材、刻墓碑、做酒席和煮硬米饭。
  青奴躺在堂屋正中的尸床上,胸口放了一枚防止尸体腐败的新鲜鸡蛋,头下枕着白缎子缝制的菱角形的枕头,枕头里装的是香灰。捕竹筒子是青奴生前最后一刻还抱在怀里的,人们依然将它放在青奴的臂弯,让它永远伴随她。凉爽的南风吹过堂屋,青奴的绸裙轻轻飘动,好像她随时都会醒来。青奴生前谁也不敢凑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死后女人们总算如愿以偿。她们看完便用黄表纸将青奴的脸盖上,她们不希望她们的男人也有她们的这种机会。
  哭灵的女人们分成两排从两边守着青奴,从堂屋一直排列到青石板的街面上。她们面对面坐着,手掌拍地,嚎丧嚎出了青奴千般的美丽和万般的好处。她们唱着永生永世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世世代代铭记青奴的美德;她们唱:“远方的娘啊,啊啊,你的女儿长眠在这里啊,我们不能把她当作异乡人啊,我们正用最隆重的礼仪把她安葬啊
  刻墓碑的石匠遇到一个难处,他去问主祭,石碑上该刻上什么尊号?
  “就刻青奴两个字。”
  “可是,”一辈子闯荡江湖,见过大世面的石匠说,“青奴是名讳,名讳之后呢,要不要加上夫人?我看她像个尊贵的夫人。”
  “夫人是什么?”
  忽然想起捕竹筒子,那上面果然是烫刻着“竹夫人”的,莫非……主祭不敢妄加猜测,他让石匠等等,赶忙去请教德先生。
  德先生被镇上的突然混乱弄得惊奇迷惘,打算出去看看,主祭进门就急着问:“德先生,竹夫人是一种什么尊号?”
  德先生随口说:“竹夫人么,那是一种夏天取凉的竹筒子,又有个名字叫青奴,外面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用的。”
  “天哪,不是人!”主祭骇得呆了。
  德先生警觉起来,连连问出了什么事,问哪儿有竹夫人。主祭说不清,便带着德先生飞快赶到青奴的尸体旁。德先生看见捕竹筒子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不顾两厢女人的拦阻,揭开了青奴脸上的黄表纸,立刻呆住,木头人一样看着青奴的脸,很久很久,他才叫:“你!你!你叫我找得好苦……”
  德先生一头扑在青奴身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根根变白。待人们觉得一个活人不能太长久地抱着一个死人,开始劝他扶他,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小镇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天性烂漫,大大咧咧,他们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侵染着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德先生是什么人?青奴又是什么人?泽浩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各种各样虚妄的猜测在小镇上传去传来,最后竟传得人人毛骨悚然。
  人们都茫然仰脸看着苍苍的天。
  葬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停下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开始聚会,关在一间小屋里研讨事情的真象。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小屋边坐下,默默等着结果。那间充满智慧的神秘小屋打开过两次,一次请进了石匠,一次请进了几位精明的行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小屋终于呀地一声又开了,屋里的人鱼贯而出,沐浴在朝阳之中。他们脸挂微笑,似乎胸有成竹,却终于没有公布研讨的结果。人们的胸膛被疑惑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石匠唾沫横飞他讲起一种下贱的女人,那种女人只要有钱,可以和任何人睡觉。听他绘声绘色的演说,有两个女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丑恶刺激得昏倒在地。青奴究竟是不是这种下贱女人呢?石匠没有说。但人们的疑惑毕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处所,由此平伏了不少。
  女人们想到青奴的种种怪痹,后怕的冷汗从鬓角和着灰尘洋洋而落:青奴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在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的时候,青奴的尸首开始腐烂。人们只得匆匆将青奴裹在草席里扛到野外的乱草岗子里埋掉了。这甚至不是镇上埋动物尸体的草岗子,而是很远很远,过了几条小河又穿了几片灌木林之后的一个长满荆棘的荒野之地。
  青奴的棺材给了德先生。德先生好歹还算是个体面人。
  尸首处理之后,人们动手拆了泽浩父亲的房屋,免得三十年后又有泽浩的后代带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住进来。拆屋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在青奴住的那间屋里,板壁中有一只锦盒,锦盒本身就是纯银的,里面装了金钗、珍珠、红红绿绿的宝石、金戒指和手镯。人们认为,这就更说明了青奴的不同寻常。
  此后,小镇的人们故意很快地忘却了这件事,外来的人哪怕从小孩口里也掏不出一个字来。男人们有男人刚开头的事业,女人们有女人刚见识的世界,他们男男女女都如痴如狂地投身到自己热衷的事中去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武昌水果湖
   


 





 
 

你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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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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