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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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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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
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著。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
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
    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么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
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
一区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著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
怜姊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么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
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
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
徹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
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
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时
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弟
弟。然后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很
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一
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
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
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务劳
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
    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么荒谬。被爱有什么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
莫名其妙的人钉著,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么样,我没
有见他最后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
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
一篇,不晓得是什么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儿。
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亲。老
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他的人说
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会姑娘已经
许了别人,于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著他的眼泪,走了。
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著灯芯结花,等著她的情人,等著。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
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么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
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于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
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干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
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怪,
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然而
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给谁,
什么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
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么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
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
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思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
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膠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膠底鞋,
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
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
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
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的,我到了,
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
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
我眼前扬著,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
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
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
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
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
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
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
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
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
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
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垅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
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
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
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
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
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
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
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
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
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著,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
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
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
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
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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