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亦舒(短篇集)- 第8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
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
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他一
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
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
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
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
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
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
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
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
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
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
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
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
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
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
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
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
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著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
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
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著。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金环蚀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肉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