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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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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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杖,
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国,我
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一,连
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拿
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他
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个,
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
    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
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
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
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伙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
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粧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
看你,你怎么没发觉?'“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他脱了炮
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么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
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
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
能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候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
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
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
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
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
节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后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么鬼
玩笑,以后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么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仿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
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于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尽
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来,
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
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
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
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如果我有廾么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
有什么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著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
套荳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不
是在家里了。于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后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
要写的,写了那么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
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
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物漏在
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了,
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了,
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城花,
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
乾,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
实在没有碰到什么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音
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儿!
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么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
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还有一个人,老跟著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
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
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
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士同
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
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
    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摺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手,
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摺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改擢纸船,
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么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点回
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不上,
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真是日月变
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么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的。
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
营责。于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
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
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
臭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后只好闷声大发财,
什么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
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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