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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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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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个难的,老师。”
  “是这么个谜儿,”斯蒂芬说:
  公鸡打了鸣,
  天色一片蓝。
  天堂那些钟,
  敲了十一点。
  可怜的灵魂,
  该升天堂啦。
  “那是什么?”
  “什么,老师?”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见。”
  重复这些词句时,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了。沉默半晌后,科克伦说:
  “是什么呀,老师?我们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说,嗓子直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奶奶。”
  他站起来,神经质地大笑了一声,他们的喊叫声反应着沮丧情绪。
  一根棍子敲了敲门,又有个嗓门在走廊里吆唤着:
  “曲棍球!”
  他们忽然散开来,有的侧身从凳子前挤出去,有的从上面一跃而过。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接着,从堆房传来棍子的碰击声、嘈杂的皮靴声和饶舌声。
  萨金特独自留了下来。他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出示一本摊开的练习本。他那其乱如麻的头发和瘦削的脖颈都表明他的笨拙。透过模糊不清的镜片,他翻起一双弱视的眼睛,央求着。他那灰暗而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沾了块淡淡的枣子形墨水渍,刚刚抹上去,还湿润得像蜗牛窝似的。
  他递过练习本来。头一行标着算术字样。下面是歪歪拧拧的数字,末尾是弯弯曲曲的签名,带圈儿的笔划填得满满当当,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记。
  “迪希先生叫我整个儿重写一遍,”他说,“还要拿给您看,老师。”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边儿。徒劳无益。
  “你现在会做这些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老师,迪希先生要我从黑板上抄下来的。”
  “你自己会做这些了吗?”斯蒂芬问。
  “不会,老师。”
  长得丑,而且没出息,细细的脖颈,其乱如麻的头发,一抹墨水渍,蜗牛窝。但还是有人爱过他,搂在怀里,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这谁也不让谁的世间,他早就被脚踩得烂成一摊无骨的蜗牛浆了。她爱的是从她自己身上流进去的他那虚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喽?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喽?暴躁的高隆班凭着一股神圣的激情,曾迈过他母亲那横卧的身躯。她已经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烧过的小树枝那颤巍巍的残骸,一股黄檀和温灰气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于被践踏在脚下,而她自己却没怎么活就走了。一副可怜的灵魂升了天堂:星光闪烁下,在石楠丛生的荒野上,一只皮毛上还沾着劫掠者那血红腥臭的狐狸,有着一双凶残明亮的跟睛,用爪子刨地,听了听,刨起土来又听,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着他坐着解题。他用代数运算出莎士比亚的亡灵是哈姆莱特的祖父。萨金特透过歪戴着的眼镜斜睨着他。堆房里有球棍的碰撞声,操场上传未了钝重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这些符号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纸页上表演着字母的哑剧,来回跳着庄重的摩利斯舞。手牵手,互换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出来的一个个小鬼。阿威罗伊和摩西·迈蒙尼德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在音容和举止上都诡秘莫测的人,用他们那嘲讽的镜子照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之灵。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却不能理解它。
  “这会子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吗?”
  “会做啦,老师。”
  萨金特用长长的、颤悠悠的笔划抄写着数字。他一边不断地期待着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摹着那些不规则的符号。在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隐忽现。母亲之爱:主生格与宾生格。她用自己那虚弱的血液和稀溜发酸的奶汁喂养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让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这么瘦削,也这么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边弯着腰。遥远得我甚至无从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轻轻地。我的太遥远了,而他的呢,就像我们的眼睛那样深邃。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题已经算出来了。
  “这简单得很,”斯蒂芬边说边站起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啦,”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吸墨纸把那一页吸干,将练习本捧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还不如拿上你的球棍,到外面找同学去呢,”斯蒂芬边说边跟着少年粗俗的背影走向门口。
  “是的,老师。”
  在走廊里就听见操场上喊着他名字的声音:
  “萨金特!”
  “快跑,”斯蒂芬说,“迪希先生在叫你哪。”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这个落伍者匆匆忙忙地奔向角逐场,那里是一片尖锐的争吵声。他们分好了队,迪希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路过一簇簇的草丛踱来。他刚一定到校舍前,又有一片争辩声喊起他来了。他把怒气冲冲的白色口髭转过去。
  “这回,怎么啦?”他一遍接一遍地嚷着,并不去听大家说的话。
  “科克伦和哈利戴分到同一队里去啦,先生,”斯蒂芬大声说。
  “请你在我的办公室等一会儿,”迪希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他煞有介事地折回操场,扯着苍老的嗓子严厉地嚷着:
  “什么事呀?这回又怎么啦?”
  他们的尖嗓门从四面八方朝他喊叫,众多身姿把把团团包围住,刺目的阳光将他那没有染好的蜂蜜色头发晒得发白了。
  工作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椅子那磨损咸淡褐色的皮革气味混在一起。跟第一天他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时一个样儿。厥初如何,今兹亦然。靠墙的餐具柜上摆着一盘斯图亚特硬币,从泥塘里挖出来的劣等收藏品:以迨永远。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羹匙匣里,舒适地躺着十二使徒,他们曾向一切外邦人宣过教,及世之世。
  沿着门廊的石板地和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迪希先生吹着他那稀疏的口髭,在桌前站住了。
  “头一桩,把咱们那一小笔帐结了吧,”他说。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用皮条扎起来的皮夹子。它啪的一声开了,他就从里面取出两张钞票,其中一张还是由两个半截儿拼接起来的,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
  “两镑,”他说着,把皮夹子扎上,收了起来。
  现在该开保险库取金币了。斯蒂芬那双尴尬的手抚摩着堆在冰冷的石钵里的贝壳,蛾螺、子安贝、豹贝,这个有螺纹的像是酋长的头巾,还有这个圣詹姆斯的扇贝。一个老朝圣者的收藏品,死去了的珍宝,空洞的贝壳。
  一枚金镑,锃亮而崭新,落在厚实柔软的桌布上。
  “三镑,”迪希先生把他那只小小的攒钱盒在手里转来转去,说。“有这么个玩艺儿可便当啦。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这儿放克朗。瞧啊。”
  他从里面倒出两枚克朗和两枚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我想你会发现没错儿。”
  “谢谢您啦,先生,”斯蒂芬说,他难为情地连忙把钱拢在一起,统统塞进裤兜里。
  “完全不用客气,”迪希先生说。“这是你挣的嘛。”
  斯蒂芬的手又空下来了,就回到空洞的贝壳上去。这也是美与权力的象征。我兜里有一小簇。被贪婪和贫困所砧污了的象征。
  “不要那样随身带着钱,”迪希先生说。“不定在哪儿就会掏丢了。买上这样一个机器,你会觉得方便极啦。”
  回答点儿什么吧。
  “我要是有上一个,经常也只能是空着,”斯蒂芬说。
  同一间房,同一时刻,同样的才智,我也是同一个我。这是第三次了。我的脖子上套着二道绞索。唔。只要我愿意,马上就可以把它们挣断。
  “因为你不攒钱,”迪希先生用手指着说。“你还不懂得金钱意味着什么。金钱是权,当你活到我这把岁数的时候嘛。我懂得,我懂得。倘若年轻人有经验……然而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来看?只要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
  “伊阿古,”斯蒂芬喃喃地说。
  他把视线从纹丝不动的贝壳移向老人那凝视着他的目光。
  “他懂得金钱是什么,”迪希先生说。“他赚下了钱。是个诗人,可也是个英国人。你知道英国人以什么为自豪吗?你知道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他最得意的话是什么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双像海水一样冰冷的眼睛眺望着空荡荡的海湾:看来这要怪历史,对我和我所说的话也投以那样的目光,倒没有厌恶的意思。
  “说什么在他的帝国中,”斯蒂芬说,“太阳是永远不落的。”
  “不对!”迪希先生入声说。“那不是英国人说的。是一个法国的凯尔特族人说的。”
  他用攒钱盒轻轻敲着大拇指的指甲。
  “我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他最爱自夸的话是什么吧。我没欠过债。”
  好人哪,好人。
  “我没欠过债。我一辈子没该过谁一先令。你能有这种感觉吗?我什么也不欠。你能吗?”
  穆利根,九镑,三双袜子,一双粗革厚底皮鞋,几条领带。柯伦,十基尼。麦卡恩,一基尼。弗雷德·瑞安,两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饭。拉塞尔,一基尼,卡曾斯,十先令,鲍勃·雷诺兹,半基尼,凯勒,三基尼,麦克南太太,五个星期的饭费。我这一小把钱可不顶用。
  “现在还不能,”斯蒂芬回答说。
  迪希先生十分畅快地笑了,把攒钱盒收了回去。
  “我晓得你不能,”他开心地说。“然而有朝一日你一定体会得到。我们是个慷慨的民族,但我们也必须做到公正。”
  “我怕这种冠冕堂皇的字眼儿,”斯蒂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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