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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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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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志不遂,为元将张弘范所执,百计说他投降不得。至元十九年,斩于燕京
之柴市。子道生、佛生、环生,皆先丞相而死。其弟名璧,号文溪,以其子升嗣
天祥之后,璧、升父子俱附元贵显。当时有诗云: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
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元仁宗皇帝皇庆年间,文升仕至集贤
阁大学士。
话分两头。且说元顺宗至元元初年间,锦城有一秀才,复姓胡母,名迪。为
人刚直无私,常说:“我若一朝际会风云,定要扶持善类,驱尽奸邪,使朝政清
明,方遂其愿。”何期时运未利,一气走了十科不中,乃隐居威凤山中,读书治
圃,为养生计。然感愤不平之意,时时发露,不能自禁于怀也。
一日,独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读
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大骂奸臣不绝。再抽一书观看,乃《文山丞相
遗稿》,朗诵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义之人,偏教他杀
身绝嗣,皇天,皇天,好没分晓!”闷上心来,再取酒痛饮,至于大醉。磨起墨
来,取笔题诗四句于《东窗传》上。诗云:“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诛夷。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雄万劫皮!”吟了数遍,撇开一边。再将文丞相集上,
也题四句:“只手擎天志已违,带间遗赞日争辉。独怜血胤同时尽,飘泊忠魂何
处归?”吟罢,馀兴未尽,再题四句于后:“桧贼奸邪得善终,羡他孙子显荣同。
文山酷死兼无后,天道何曾识佞忠?”写罢掷笔,再吟数过,觉得酒力涌上,和
衣就寝。
俄见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阎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胡母迪正在醉
中,不知阎君为谁,答道:“吾与阎君素昧平生,今见召,何也?”皂衣吏笑道:
“君到彼自知,不劳详问。”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挟之而行。离城约行数里,
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数里,望见城郭,居人亦稠密,往来
贸易不绝,如市廛之状。行到城门,见榜额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阴府。
业已至此,无可奈何。既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
门外守者甚严。
皂衣吏令一人为伴,一人先入。少顷复出,招迪曰:“阎君召子。”迪乃随
吏入门,行至殿前,榜曰“森罗殿”。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神庙中绘塑
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百余人,有
牛头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畏。胡母迪稽颡于阶下。冥王问道:“子即胡母迪
耶?”迪应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为儒流,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
谤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
循理修身,并无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说‘天道何曾识佞忠’,岂非
怨谤之谈乎?”迪方悟醉中题诗之事,再拜谢罪道:“贼子酒酣,罔能持性。偶
读忠奸之传,致吟忿憾之辞。颙望神君特垂宽宥。”冥王道:“子试自述其意,
怎见得天道不辨忠佞?”
胡母迪道:“秦桧卖国和番,杀害忠良,一生富贵善终。其子秦熺,状元
及第;孙秦埙,翰林学士,三代俱在史馆。岳飞精忠报国,父子就戮;文天祥,
宋末第一个忠臣,三子俱死于流离,遂至绝嗣。其弟降虏,父子贵显。福善祸淫,
天道何在?贱子所以拊心致疑,愿神君开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岂能知之?那宋高宗原系钱镠
王第三子转生。当初钱镠独霸吴越,传世百年,并无失德。后因钱俶入朝,被宋
太宗留住,逼之献土。到徽宗时,显仁皇后有孕,梦见一金甲贵人,怒目言曰:
‘我吴越王也。汝家无故夺我之国,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还我疆土。’醒后,
遂生皇子构,是为高宗。他原索取旧疆,所以偏安南渡,无志中原。秦桧会逢其
适,为主和议,亦天数当然也;但不该诬陷忠良,故上帝斩其血胤。秦熺非桧
所出,乃其妻兄王焕之子,长舌妻冒认为儿,虽子孙贵显,秦氏魂魄,岂得享异
姓之祭哉?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
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虽然父子屈死,子孙世代贵盛,血食万
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门忠孝节义,传扬千古。文升嫡侄为嗣,延其宗祀,居
官清正,不替家风,岂得为无后耶?夫天道报应,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
而反祸,或祸之而反福。须合幽明古今而观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据目前,譬
如以管窥天,多见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顿首道:“承神君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不胜快幸。但愚民
但据生前之苦乐,安知身后之果报哉?以此冥冥不可见之事,欲人趋善而避恶,
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宜乎恶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贱子不才,愿得遍游地
狱,尽观恶报,传语人间,使知儆惧自修,未审允否?”冥王点头道是。即呼绿
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引此儒生,遍观泉扃报应,
毋得违错。”
吏领命,引胡母迪从西廊而进。过殿后三里许,在石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
题曰“普掠之狱”。吏将门镮叩三下,俄顷门开,夜叉数辈突出,将欲擒迪。吏
叱道:“此儒生也,无罪。”便将阎君所书白简,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辈只
道罪鬼入狱,不知公是书生,幸勿见怪。”乃揖迪而入。
其中广袤五十馀里,日光惨淡,风气萧然。四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
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泠之狱”,男女荷
铁枷者千余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
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旁一妇人,裳而无衣,
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号呼之声不绝。
绿衣吏指铁床上三人,对胡母迪说道:“此即秦桧、万俟卨、王俊。这铁笼
中妇人,即桧妻长舌王氏也。其他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
仲、丁大全、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施刑,令君观
之。”即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
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顷,恶风
盘旋,吹其骨肉,复聚为人形。吏向迪道:“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
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溟泠等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
铜汁。吏说道:“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
犬、豕,生于世间,为人宰杀,剥皮食肉。其妻亦为牝豕,食人不洁,临终亦不
免刀烹之苦。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了。”迪问道:“其罪何时可脱?”
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开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手插刃,浑
类蝟形。迪问:“此辈皆何等人?”吏答道:“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
君罔上,蠹国害民,如梁冀、董卓、卢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
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
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
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迪问道:“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摇手道:
“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皆不胜其苦,
哮吼踯躅,皮肉焦烂。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其中突出个人来。视之,俱
无须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但见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顷,
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吏指道:“此皆历代宦官,秦之赵高,汉
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贯之徒,从小长养禁中,
锦衣玉食,欺诱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累劫无已。”
复至东壁,男女数千人,皆裸体跣足,或烹剥刳心,或剉烧舂磨,哀呼之声,
彻闻数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时为官为吏,贪财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
悖负师长,不仁不义,故受此报。”迪见之大喜,叹曰:“今日方知天地无私,
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吏指北面云:“此去一狱,皆僧尼哄骗人
财,奸淫作恶者。又一狱,皆淫妇、妒妇、逆妇、狠妇等辈。”迪答道:“果报
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吏笑携迪手偕出,仍入森罗殿。迪再拜,叩首
称谢,呈诗四句。诗曰:
权奸当道任恣睢,果报原来总不虚。冥狱试看刑法惨,应知今日悔当初。
迪又道:“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
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道,
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碌。寿满天年,仍还原所,以俟缘会,又复托生。子既求见,
吾躬导之。”于是登舆而前,分付从者,引迪后随。
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横,朱牌金字,题曰“天爵之府”。既入,
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珮,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
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头带
通天之冠,身穿云锦之衣,足蹑朱霓之履,玉珂琼珮,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
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见冥王来,各各降阶迎迓。宾
主礼毕,分东西而坐。仙童献茶已毕,冥王述胡母迪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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