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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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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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花架下的少年——而自己落在他眼里,想必改变得更是厉害。
  他默了默,望着他道:“最近都还好罢?听和娉说,你毕业就留在央大了。”程慕言点点头:“好,都很好。你呢?”宋致白道:“老样子,也还好。”两人一时又无话了。沉默像是水银泻地,坠得人心直往下沉。程慕言双眼望着旁边的扶栏,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今天来是接到和娉电话……我想这日子应该来祝福她。”
  他是因为和娉才来的,并且不愿碰见自己。宋致白微微点头,道:“和娉就在里面。”程慕言抬起眼睛看着他,才要出口告辞的话,忽然听见一声轻快的笑:“致白,原来你在这儿!他们正到处找你——”
  笑声里正是婉贞迎过来,到跟前挽住宋致白手臂,转眼却看见程慕言,便含笑着冲他微一点头,又转脸望着宋致白:“这位先生你认识啊?”宋致白目光一直落在程慕言脸上,至此顿了顿,才道:“这位是和娉的表兄,程慕言。这是——我太太。”程慕言对婉贞点点头,低声说:“宋太太,幸会。”婉贞笑道:“嗳,程先生是小妹的表兄?怎么不常来家里?我们都没有见过。”
  程慕言只能微笑。宋致白结婚时在报上登了通告,他自然是知道的。看得出这位宋太太虽是年轻,修养和应酬都有些功夫,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倒正和他性格找补。想必两人感情也是好的。他目光不觉往下一落,无意间瞥见她显然凸出的小腹,怔了一怔,忙道:“原来——呵,恭喜,恭喜!”
  他又伸出手来,握住宋致白的一只手,又连说两声“恭喜”,似乎生怕语气不够笃定诚恳似的。可他的目光却在微微打着颤。这几丝难以察觉的微澜落进宋致白眼底,却似骤然一场天崩地裂——他还在意,他还喜欢着自己。
  他的手被程慕言握着,听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致喜,一颗心直往下沉。是自己太错了,做了蠢事——怎么会疑心他早忘了自己?他们曾那么好过,曾经那么彼此相信和依恋过。
  程慕言不记得宋致白二人是怎么离开的,好像自己在那一瞬间整个都乱了。怎么会这样?早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来之前,也不是没预作再见面时的准备。可到底是失了态。原来心里“知道”和眼里“看到”,还是全然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亲见了,才能被事实教训说服,清楚彻底地明白,是真的失去了,再没有追回的可能了。
  厅里依然是一片欢声笑语。走廊里尽是新人进场时洒的彩屑花瓣,柱上还贴着大红喜字。他靠在扶栏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那段似真似假的对话。
  ——你以后要遇上个乖巧听话的,肯定喜欢的罢?
  ——喜欢。
  ——那你也对她这么好?
  ——是,就跟现在对你这么好。

  第 36 章

  这晚宴席结束,宋致白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深夜了。暮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婉贞穿得少,宋致白将外衣给她披着。一进门便被来照顾女儿的范太太埋怨道:“早教你多穿些,你偏不听——要做人妈妈了还这么任性!”宋致白与岳母打了招呼,便径自上楼去了。未几时婉贞也跟上来,见他正站在窗前,似是对外眺望夜景,手里还拿着半杯洋酒,因走过去靠着他肩膀,轻声道:“在外面还没喝够啊?不怕醉么?”
  宋致白静了一刻,才道:“你先去睡罢,折腾一天也累了。”说话时身子却没动。婉贞“嗯”了声,道:“我再跟你待一会儿就去。”说完便坐到窗边的沙发上,仰脸微笑望着他。宋致白呷了口酒,一转眼正撞上她含满笑意的眸子,灯光下清泠泠的,在他的投影里溅着细小的水波——她看来还和遇见时一样,年轻,洁净,快乐,自己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如果此时离开她……她也许伤心一段日子,但未几年便能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
  而那个人不能。自己也忘不了他。
  他看着她,或者眼底有不自主的疼惜内疚,心里已在想该给她怎样的补偿。然而婉贞忽的惊笑了一声,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惊喜道:“嗳,你快——它在动呢!”
  那若有若无的娇弱震动,紧紧贴在他掌心,如雷震般直掣心底。他默默坐在她身旁,一时全身都失了力气——他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像打发宋和娴与徐梦璇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儿。那人长在自己心里,根深深扎进血肉,不能拔出;可他们也一样与自己肌肤相连,骨血相融。
  他知道,他得为这个瞬间的念头,一辈子赎罪。
  十月底他做了父亲。大概因为体格纤瘦,又年轻害怕,婉贞生育时遇到了困难。手术之前,她痛苦得哭哑了声音,还在喊他的名字。宋致白等在手术室外,她的声音还反复响在耳边,利刀似的寸寸切割着他。时间漫长地像过了一个世纪,把所有前尘往事都隔成了上辈子。
  他给新生的女儿取名“令玫”。拱璧美玉,他的掌中珍宝。
  尽管集合万千宠爱,令玫来到世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并不安稳。年前国军在东北战场接连失利,到一月底,北平又失陷。和娉婚后随丈夫去了北平定居,至此也和宋致白失去了联系。国府已准备派出张治中为首的代表团,前往北平与□谈判。但照沈部长、戴铭诚等人看,“划江而治”的前景并不乐观。高层军界忙于调兵遣将,背水一战也要守住长江;南京首当其中,权贵圈里已是人心惶惶,不少已忙着向国外转移家财亲眷,只待有变,便远渡重洋。沈部长与宋致白谈过两次,倒还镇静,只说“了不得再去一回重庆,日本人那般穷凶极恶,不是一样挺过来了?”然而也教他有个预备。宋致白便与岳丈一起,先行把两家浮产陆续转至欧洲几家银行,几家工厂也开始着手南迁。不过他一头忙于收拾家当,一头仍趁着国府固防备战,大作紧俏物资的囤积投机——扪心一想,或也真是戴铭诚所说的“祸国殃民”。眼下已是巨木将倾,他不过是和周围那些人一道,争相砍伐这颗大树的枝干,多为自己积下渡劫过河的资本罢了。
  想来又何须内疚。他从来没有什么救世报国的信仰,做不成危时栋梁。
  然而国事危难,只要一天还没改天换日,日子还是照常要过。这月初九是戴铭诚母亲的六十岁整寿,因为时期特殊,戴家只请了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宋致白自然在其中,一大早便带着婉贞来到戴家,先陪戴老夫人说话。婉贞生育了一个孩子后,反而更丰润漂亮起来,偎着老太太又说又笑,哄得戴夫人十分高兴,对宋致白两个道:“我早就说你福气好,到底娶了这么懂事能干的太太,人又美——不像铭诚,都三十多了,还整天吊在半天里,想起来他来我就气得头疼!你们有空也替我劝劝他。”婉贞笑道:“戴上校才是做大事的人。致白这几年真多亏了他——我还要请二哥往后多看着他呢。”
  戴夫人又说要认婉贞做干女儿。铭诚的长嫂明珍笑道:“还用认干女儿么?致白从小就在我们家里,早就是妈的儿子了,今天认媳妇儿才是真的!”众人又笑。这时戴铭诚从外头进来,给母亲问了好,又道:“刚才都在笑什么呢?我一进来倒不说了。”明珍道:“还说呢,这早晚才回来。妈方才对你不满意,你就站好了听训罢。”戴铭诚眉头一挑,指着宋致白道:“我就知道,你一来肯定不会说我好话!”宋致白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正佩服戴上校呢,国而忘家。”大家又说笑了一阵,戴铭诚做个眼色教他出来。宋致白边走边问道:“怎么搞的,老太太过寿,你倒回来这么晚?”戴铭诚道:“临时有个任务,我是抽空回来,一会儿就得再过去。”宋致白嗤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这般认真做什么?”戴铭诚瞥了他一眼,夹着烟的手指点着他:“我可没宋老板这么看得开啊!”宋致白笑道:“行了行了,都知道你是党国忠臣——方才老太太还在跟我说,二公子因公废私,终身大事都耽误了。”戴铭诚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妥了,就别操心鄙人了。”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又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天是出什么任务?”宋致白抬眼看着他。戴铭诚深深吞了口烟,低声道:“是在央大。”
  宋致白整个人都不动了,少顷才道:“铭诚,你当初答应过我——”“我是答应过你,可他现在是骨干,上头点了名儿的。”戴铭诚手一摆止住他的声音:“一旦人进去了,职责所在,我必然不能徇私。”他望着庭中森森草木,忽然低声笑了笑,将手里的烟远远弹了出去,转脸望向宋致白:“三点一刻开始逮捕。”
  宋致白怔了怔,转过身就疾步往外走,一时心胀得要几乎崩裂腔子。戴铭诚几步追了上来,低促说道:“开我的车去!记住从西门进,见人别停。”宋致白只对他点点头,撂下一句:“你教人送婉贞回去。”
  他是亲眼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的。还是北平失陷前,有天傍晚他去找戴铭诚,因为不愿走进那栋阴森的花岗岩大楼,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寒风凛冽的暮色里,忽然几个人拖着团黑影子从楼里出来,他只远远瞥了一眼就转过了脸。戴铭诚叫住他们,背过宋致白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身上的浓烈气息海水般一层层淹来,直要教人溺毙。等到他们终于拖走那具血肉,或者已经是尸体,戴铭诚转过身来,宋致白已是脸色煞白,勉强道:“离我远点儿——连你身上都是股子血腥气。”戴铭诚一时没答话,闷头把一根烟抽完,丢到脚下重重碾碎了,低声说道:“是新查出来的内奸,四年前就加入□了——当初他跟我一起在武汉待了两年多,是我的直接下级。”
  他不敢想象,如果程慕言也落到这些人手里——他也终于变成一团模糊血肉,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和腐臭,被人在黑夜里拖到城郊的荒地里埋了,或者抛进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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