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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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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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酸软了起来,想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带回去。这几个念头划过,他再抬眼看过去,却正见程慕言弯腰手扶着路边的梧桐树,不断地咳呛着,似乎在吐酒;同行的一个女孩子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给他轻缓地敲着背,低下头慰问他什么;程慕言缓过口气,才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
  他一动不动,手停着车门上,眼睁睁看着程慕言重又直起身子,由那个女孩子扶着,和同伴们搭上了末班电车。宋致白才醒过神来,重又发动车子,鬼使神差地紧随在电车后面。电车里亮着灯,仿佛是幕移动的电影,里头的人形容举动在黑夜中纤维必见——程慕言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紧闭着眼睛,额头抵在窗玻璃上,随着车行颠簸磕磕碰碰的。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忙扶过他的头,教他靠在自己肩上。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便就势依着不动了,似是安心地熟睡了过去。
  宋致白跟在旁侧,凝目注视车窗中映出的脸,中间只落下短短的一段夜,却把他们隔绝得那么远——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那场恣意又伤感的情事之后,自己仿佛做了个梦,梦中是和他分坐上开往异乡的列车,在漫漫黑夜中一错而过……想不到就在今夜,竟是梦境成真。
  他恍惚地一直跟随那电车,转过那条长街。路口灯光一晃,忽然有个人影蹿出来,直撞到车前。宋致白余光瞥见,悚然一惊,猛地踩下刹车。一道尖利的声音骤然撕裂了静夜,那个人影一个晃便从他视线中坠落下去。宋致白大梦初醒,忙摇下窗一看,见那人并未被撞伤,只是受了惊吓跌倒在地,方才松了口气,匆匆自怀里掏出叠钞票丢在地上。
  他抬眼往前一看,那辆电车已经去远了,只抛下抹模糊的灯影,隐隐现现地湮灭在浓深的暗夜里。
  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自负与可笑——真以为自己愿意,就可以教人再回来?在这半年多里,他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开始了新的生活,甚至已有了情投意合的爱人。此后他过得好,或者不好,他的喜怒哀乐,他又喝醉了酒……已都不是因为自己了。再不会是为自己了。
  而自己,却还在空着那方位置等他回来。还以为他没有自己,是不行的。
  第二天的晚上,是早被订出去的,宋致白做东,请的是几个生意上的重要伙伴,此外还有戴铭诚。后者答应出席,却是不太情愿:“这种时候,你给我添什么乱!”宋致白解释说有个杜老板一心要结识他,又玩笑道:“都知道年后戴二公子又要高升,不过也别官印未到,官威先拿起来了!这么多年交情,想巴结你一回也不爱赏脸?”戴铭诚嗤道:“你就是太闲,还欠人管。”等到了席间,才知那杜老板新开了家电影公司,打算投当局所好排几部时事片子,因此特地要拜会戴铭诚指点关照,又想拉宋致白和其他几个人参股。像是绸缎店要把散碎绸片做样本招揽顾客,这杜老板也把当家花旦一并带来,向席中诸君一一推荐:“这就是我下部戏要用的徐梦璇——还在东吴大学念过书的,正和戏里象征‘新生活精神’的新女性形象符合!——梦璇,你坐到戴长官和宋老板中间去!”
  诸人自然同声喝笑凑趣,戴铭诚忍不住要笑,身子却下意识地往外避了避。徐梦璇未免面露尴尬,微垂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对一旁宋致白道:“宋先生,我之前听杜老板总说起您……”才开个头儿,就又说不下去了。宋致白已喝了不少酒,此时吸着烟,也不看她,淡淡地问:“听口音,你是苏州人?”徐梦璇低头应了声“是”。宋致白忽然低促地笑了声,抬起眼瞭着她,微微凑近她耳边:“那你告诉我,‘吾幻戏倷’是什么意思啊?”
  徐梦璇受惊似的飞快瞭了他一眼,跟着便低垂下眼睛,染了胭脂的脸颊上透出自发的红来。她想必是把这当成了高超又轻浮的调情——大概宋致白用意正在如此。
  一旁戴铭诚看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推说有急务要先告辞。临去时重重拍了下他肩,撂下声叹息便走了。
  当夜他便带了徐梦璇回家。她没有任何的不顺从,却也没让他有任何新奇,唯独令他略为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是姑娘。事后他发现她哭了,却没有安慰她。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头,望着袅袅烟晕一层层升上去,烟雾中缓缓浮出一双眼睛,清澈又迷惘地,满满铺映他的影子。
  还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那个人,低头一遍遍轻吻那双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会对他好的。

  第 33 章

  受内战影响,年后央大直到西历三月才开学,又因为国府向各大高校派驻了政治军事教官,给学生先来了场为期一月的军事训练,真正复课已是四月份了。因为师资紧张,程慕言资格最浅,一周也有二十个钟点的课,整日忙得不亦乐乎。大概是年轻和思想活跃的缘故,加上性格又随和,新入校的学生们和他格外说得来,往往下了课也去教员办公室里找他。这日程慕言才打发走了一单,抬眼一看,正见余慧心站在门口,倚在门旁朝他微微地笑。对面桌的同事王思政也是年轻人,见状便玩笑道:“小程,你课上有什么讲得不明白,教人家一遍遍都来找,我瞧你这老师十足的不够格——当然咱们余小姐过来,指定不是为了功课。”
  程慕言只能低下眼笑笑,心里暗想这家伙真是好事——原本就担心那晚喝醉酒后,误会已经闹得够深了。倒是余慧心大方道:“我当然不是来请教功课,‘程老师’要教我怕还不够格儿——我是来还书呢。”说着走过来,把手里的那本《理想国》往他跟前一递。程慕言笑道:“这么快就看完了?囫囵吞枣。”余慧心道:“你少冤枉人。我可仔细得很,上头还做了笔记呢——不信你瞧瞧?”程慕言便接了过来,一壁笑道:“那我就来查你功课——”信手一翻,就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里卷落了下来,正落在桌上,原来是两张电影票。对面的余慧心含笑望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轻声微笑道:“我姐姐买的票子,临时有事又去不了——我想反正明晚是周六,‘程老师’想必有空儿罢?”
  程慕言心下一怔,还没想出合适的理由推脱,王思政倒是眼明口快,捻起那票子一瞥,故意大声笑道:“哦,原来是这部戏呐,我可是早就想看了——小程,你周六有空没有?没空儿我替你去。”立时有人道:“换你去?人家小程肯么?就算小程不好意思说不肯,小余也不答应啊。”连坐在窗边刘副教授也笑说:“你快别给人家捣乱——都快当爹的人了,还整天轻嘴薄舌的,小心给你太太知道,今晚上罚你跪搓板。”教员室里登时一片善意的欢笑。余慧心到底不好意思,飞红了脸,对程慕言低声道:“这部电影就是那个海派女作家写的,我想你以前常看她的小说,一定会喜欢。”
  程慕言还未答话,王思政又挤挤眼道:“去罢,去罢,这部戏可是专讲新时代恋爱的,正合适你和小余去看——像我这种旧式‘包办婚姻’的受害人就不敢触景伤情喽!”刘副教授继续斥他不准胡说,要挟他晚间一定转告王太太。大家其实都知他和夫人虽是自幼订婚,感情却是很好的。大家凑趣说了这半天,程慕言窘得浑身不自在,一抬眼见余慧心还那般坐在对面,一双眼依依望着自己。他虽是心有顾忌,可是现下给王思政闹得人尽皆知,若再拒绝可怎么教人家姑娘下台,因此便笑了笑道:“成,明晚我一定到——不多叫上几个人一起热闹?”余慧心道:“这不巧了,票可太难买——我可排了好半天呢。”说到此处却忽觉得失言,忙站起身来,又一笑轻声道:“那说定了……我等着你。”
  余慧心去后,程慕言望着那票发呆,才想起她把两张都留下了,这样自己是不去也不成了。王思政戳戳他胳膊,道:“呦,人走半天了,还‘寤寐思服’呐?”程慕言不方便说什么,只得摇头苦笑,把电影票放进抽屉里,翻开书本开始撰写教案。王思政却意犹未尽,又说到电影的女主演身上:“……那个‘徐梦璇’,专演新知识女性,气质看来很好——正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身后便有人嗤笑道:“什么新知识女性的代表,那个‘徐梦璇’也配!谁不知她是被那个宋大公子捧起来的?”王思政立时把头一转,问道:“宋大公子?哪个宋大公子?”人家笑他空仰慕了一场,对真人一无所知:“南京城总共有几个宋大公子?你当还是国舅爷啊?——不过也差不多了,就是开大纱厂的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程慕言好像和这个宋大公子还有点亲戚,忙把余下的话头咬断生咽下去,只是尴尬地嘿嘿两声。王思政摇头连声叹“可惜”:“还真是混沌浊世,无有一方净土——本来当她芳草美人,出水净莲,想不到还是沾了一身腌臜铜臭气!”
  话说了这半天,程慕言像是充耳不闻,只埋了头专注地写着,笔尖擦在纸上沙沙作响。唯当“宋大公子”那四个字落地,他握笔的手微微停了停,便将头埋得更低了。
  电影开场是六点半,程慕言六点才过十分就到了戏院,却见余慧心已站在门口台阶上,一见他来,便迎上来笑着埋怨道:“呀,等了我半天,还真担心你不来了!”程慕言连忙抱歉,又开玩笑道:“余大小姐遇事总这么心急。”余慧心微微瞥了他一眼,转眼望着街口来往的人群,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平时最爱教人等。”
  程慕言心头一跳,只能装作没听出意思来。好在人已陆续入场,他们刚找准座位坐下,场内便黑了。这戏院也是政府还都后新建的,仿着西式剧院的样子,底下是散座儿,二楼伸出半个看台,拿包了红丝绒的挡板隔成一个个包厢。贵宾们进来得向来是晚,快开场了才一个个拿着派头儿踱进来。忽然穹顶的天灯又亮了,想是又有什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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