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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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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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程美云的病房,坐在床前默默望着她。程美云双眼紧闭,呼吸轻促,瘦削的脸衬在雪白的床单上,越显得枯黄。颊上的那块烫伤已敷了膏霜,油腻腻地黏着几缕头发。他伸手轻轻地撩开,心里却想起当年母亲病重,攥着他的手直往自己胸口上拉,拽到一半却重重掉了下来——他的手落在程美云的脸上,指尖微微打颤。
  宋致白走过去握住他肩膀,轻轻喊了声:“慕言。”程慕言怔了一下,才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茫然望着他;宋致白又低声道:“慕言,对不起。”
  他原本是要欺瞒他的,这并不困难。即使编不出个万无一失的谎言,他知道只要是自己说的,程慕言都会选择相信。但方才站在门口,看到程慕言眼底淌出的迷惘难过,他便决定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如若在这个问题上欺骗了他分毫,都将是一辈子也不能弥补的亏欠。
  然而坦白之后,程慕言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却是半点拿不准。他会不会追究宋和娴,又将如何看待自己——他实在没有把握。这么迟疑着,他只能又说了句:“对不起,我……”
  “嗳,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程慕言惶急地打断他,垂下眼睛又望着程美云:“我不想问,也没必要知道。”
  他是真的害怕知道。实则接到宋致白电话之后,一路上他也不禁推测了各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憋闷地透不过气来。整个宋家在他脑中化作黑沉沉的死夜,一步步将程美云逼进棺材的角落。可是这念头一落到宋致白身上,就整个地混乱破裂了,碎成满地的玻璃渣滓,一片片都扎得人心疼气慌——他忽然害怕那种种猜测被证实了。
  他唯有不问不想。他盼望着程美云能醒来,能康复。他近乎自私地想,只要姑姑最终能平安无事,自己就不必非得怨他了。
  他守在程美云床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动不动。宋致白中间去了公司一趟,又赶回家看了看和娉,再赶到医院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程慕言还是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似乎连姿势都没动过,见他进来了,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宋致白走到跟前,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桌上:“吃点儿东西。”程慕言摇摇头道:“我不饿。”眼睛却还没离开程美云。
  宋致白看他一眼,自顾打开食盒把菜端出来,又把粥倒进碗里,一起推到他跟前,低声劝道:“这时候更得好好吃饭,不然累病了哪行。”见程慕言还是没反应,又苦笑一声道:“就算是为我行不行?——最近家里事儿就够我累的了,你就别再教我操心了。”
  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无奈,程慕言心头蓦地一软,忙顺从地接过碗筷,不辨滋味只管往喉咙里咽,一边暗中痛骂自己混蛋——就再怎么难受给不该冲他……他也是够为难的了。
  可眼下除了冲他,又还能冲谁去呢?除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程美云,自己也只剩下一个他了。想至此心底更是难受,喝下去的热粥全成了滚沸的醋,蒸得五脏六腑都酸软生疼,却越发不敢往他那边儿看了。
  宋致白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完,方才道:“我下午去找了戴铭诚,让他联系了一名军医,对类似脑伤很有办法,说好了明天就过来。”程慕言道:“多谢你——也谢谢戴先生。”宋致白见他神色间仍是恍惚惚冷淡淡的,也沉默了一会儿,便放软声音道:“慕言,我今晚回家,你跟我回去罢?好好睡一觉,明早再来——我已经请了看护,你留在这里也不方便。”程慕言摇头道:“不了,你自己回去罢。”宋致白默了一霎,站起身走到他正对面,凝视着他低声又问:“慕言,你是真不愿跟我回去了?”
  这话里似有更深的意味。程慕言心头“咯噔”一声,此时却实不愿往深处想,只抬眼望着他,勉强笑了笑:“我说真的,回去反更睡不着……反倒是你,公司家里累了一整天,快回去好好歇歇罢。”说完生怕还不够笃定,又格外补了句:“我真没事儿,你放心。”
  宋致白听他这么说,情知勉强要他走更是不好,只能无奈叹口气:“那行,我先走了,明早再过来。”说着习惯性地低下头想去吻他,程慕言却一侧脸避开了。宋致白身子僵了僵,还是伸手抚了把他头发:“……走了。”
  程慕言默默看着他背影走了出去。他也知自己冷淡地过了分,却不是因为气怨,而是一种隐蔽的惭愧。就如方才宋致白将要吻他的那霎,他似是看到程美云紧闭的眼睫颤了一下——然而该是错觉罢?他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第 19 章

  宋致白走后没两个钟头,他请的那个女看护就来了,程慕言回避了出去,让她给程美云擦拭收拾。入夜的诊楼走廊里寂静无人,皮鞋踩在青砖石地面上,回声孤零清透。他走到长廊尽头的木椅上坐下,一时只觉得头脑沉得发木,什么都不愿再思量;也不知这么混沌沌地枯坐了多久,忽然就听见那个女看护的声音:“呀,程先生,程先生!——”他悚然一惊,急忙站起来,几步跑回病房:“怎么了?!”那女看护道:“人好像是醒了——刚才手指头动了!”他凑近一看,果然见程美云眼睫微微闪动着,忙请女看护去叫大夫来,自己则俯身握起她的手,低声唤道:“姑姑,姑姑!我是阿康——你睁眼看看我……”
  他一连唤了好几声,程美云才深深吸了口气,微睁开眼,看了他半晌,竟开口极低微地叫了声:“阿康。”程慕言惊喜道:“姑姑,你醒来就好了——身上还难受么?想……”程美云眼睛闭了闭,口唇吃力翕动着,程慕言忙低头凑近她,却听她说的是:“阿康,宋家……为了和娉,你——你什么都别追究,送我回家——帮我,帮我看好和娉……”
  他心里咯噔一跳,只叫了声:“姑姑!”声音便哽住了,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程美云双眼望定他,忽然颤声叫了句“阿康!”一滴豆大的泪珠便直滚下来。她眼睁睁望着他,极低微吐出一声:“别信宋家的男人——没下场……”
  她跟了那个男人快二十年,抛弃了家族和名誉,给他生下女儿,陪伴他的晚年,直到他死在自己怀里。她曾是毫无怨艾,也曾相信过他对自己的真心。然而到了这一日,该当清算这一生的时候,才发现他对自己也不过如此——自己的收场,也不过如此。
  ——这一生情爱落到最后,生死关头,至真至重无非“夫妻”两字;任是怎样的两厢情好,能抵得上一纸天长地久的保证?
  她这辈子已然是完了,不能再看着他也这么毁了——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紧了他手,指甲刺进他肉里,眼底迸出一点白亮的光,似是焦灼,又似是恐惧。她就这么直定定瞪视着他,半晌嗓子里才吐出一口气,眼色便彻底地暗了下去。
  程慕言惊叫了声:“——姑姑!”一时只觉得腔子被掏空似的,空荡荡地疼。他看着她又茫然坐了会儿,才缓缓起身走进护士的值夜室,给宋致白通了电话,一切都似鬼使神差。直到重新回到屋里,打眼看见程美云的身子死寂地横着,心头一冷,就像赤脚踏进了冰窟,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掉。他重新坐回床前,捉起她一只手臂,又低低哽咽了声:“姑姑。”眼泪才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宋致白匆忙赶来时,看护已经过来收拾遗体,程慕言默默坐在一旁椅上,脸色已看不出多少悲戚,只是眼圈红得厉害。他忙两步走过去,伸手抚上他肩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别太难过了,啊。”
  程慕言肩膀微一颤,却没说话,也没看他,两眼仍旧是直望着床上的程美云。宋致白迟疑了下,又道:“听话,回去歇歇罢,剩下的事儿我来安排。”程慕言忽而抬头望了他一眼,只一霎又低下头去,嘶哑道:“不必了。姑姑让我送她回去……一切我自己来。”
  这短暂的一瞬间眼神交汇,宋致白心底隐隐升出点担忧,却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便在他身边坐下了。其实接到电话之后,一路上他都在考虑如何安排这后事——程美云到底跟了宋老爷子快二十年,又生养了和娉,如若真是不管不问,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何况此番宋和娴又责任非轻。单就他自己而言,哪怕就为了程慕言,他也愿意厚待程美云的后事。但母亲遗训在耳,他倒不怕宋和娴折腾,只是担心在舅舅沈部长面前交代不过去。他真没想到程慕言能主动这么说,一句话解脱了他所有为难。只是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之后,反而对程慕言生出一股难言的怜惜与愧疚,不觉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他掌心还是那么暖和,午后暖阳般包住他的手。程慕言却如同被火烫了下似的,急忙把手抽了回来。程美云临终的眼神像枚针,没根地扎进他心里,如此隐秘又深刻地疼。宋致白疑惑地转眼望向他,却见他眉心微微发颤,眼底又有泪光强抑着。
  待程美云遗体收拾停当后,宋致白又去接了和娉过来,算是母女见了最后一面;为了回乡安葬方便,无奈只能火化了。和娉这般年纪,骤然间父母双亡,哪里还承受得住,等到程慕言要送骨灰回乡的前一日,更是哭得不可开交,好歹要跟他一道去苏州。然而程美云早年为跟宋捷文,早就和家族决裂了,临了却还要葬回程家祖坟,已然十分尴尬,若是再有个这般大的女儿一同跟去,简直就是笑话了。再者宋家也丢不起这个脸。程慕言只得耐心劝道:“路上太难走,我先送姑姑回去,过段时间就带你去看……”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声音不觉喑哑了,只能两眼安慰地望着她,此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娉哪里愿意,只是扯着他的胳膊又哭又求,到后来简直撕心裂肺的,直听得一旁宋致白也心烦气闷起来,狠下心沉声斥了句:“行了,别哭了!你现在不能去。”和娉向来有些畏惧这个大哥,给他猛然一喝止,倒真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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