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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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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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器冷冷喝道:“叫太子殿下!”薛崇简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颤声道:“表哥,你在疑我?你也疑心那事是我做的?”李成器缓缓摇头道:“我没有疑心……还用我疑心么?你不是说,让姚崇宋暻不能生到贬地么?”薛崇简又惧又急,身子往前一扑,就要去抓李成器的袖子,颤声道:“我那是气话,是他先诬陷我我才这么说的,我真的没有谋害宋大人……表哥,你别听李隆基乱扯——啊!”他说话中被李成器按住腰身,在臀峰上狠狠连抽了三记,只疼得满眼泪花,也顾不得许多,惊恐地回手过去紧紧按住痛处。
  
  李成器本拟再打,戒尺一扬,却终是不忍击在薛崇简手上,只冷冷道:“太子名讳天下皆要规避,我门外的市坊都改做兴庆坊了,你不知道?”薛崇简在恐惧中微微颤抖,只喃喃叫道:“表哥。”李成器道:“那句话我没有亲耳听见,或许是你的气话,可是你在朝上攻讦宋大人,这也是旁人的诬陷么?”薛崇简道:“是他要逼走你,他为了……”他说到这里一哽,虽然恼怒之极,却也终究不敢再激怒李成器,改口道:“……为了取媚青宫,就要将你和我阿母都驱逐出京,我为什么不能弹劾他!”
  
  李成器道:“外任刺史本就是我自己的意思,何来驱逐一说!花奴,我在天津桥上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薛崇简听他说出此话,一时心中激荡难耐,只觉一股热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他跪起身含泪高声道:“你要让天下人相信你们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当日怎么不说,这君臣父子要拿你我的分离做代价!若这就是你的心愿,我宁可全都忘记!”
  
  李成器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低声道:“爹爹扶微兴坏与民更始,初见成效,黎民翘首以待太平,我们若为了自己的苟且偷安,就逼得忠臣去位百官失望,我们和韦后安乐有何区别?”薛崇简低低一笑:“原来你跟我在一起,便是‘苟且’……我只奇怪,你口口声声说要还苍生百姓太平,为什么我拼了性命去挣的天下太平,却偏偏没有我自己的份儿!”李成器黯然道:“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我们没得选。我们在向往箪瓢陋巷的天伦之乐时,却也有多少饥寒之人在羡慕你我金屋华堂的富庶,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薛崇简看定李成器道:“所以,下一次太子殿下觉得你碍了他的眼,你还是会离京的吧?”李成器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硬起心肠来点点头。
  
  薛崇简分明知道多此一问,他从小就知道了,在李成器心中,有太多比自己、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驱使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次次不辞而别,自己永远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人,这二十年的形影不离,却又充斥着太多颠沛流离的恐惧。现在这离别终于逼了过来,近得如同灞桥上杨柳的枝条,可以触摸。一些纷乱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万里关山,表哥自是随了你去,你一日在我身旁,我便一日不悔,惟愿长无别,合影作一身。原来都是骗他的。
  
  他忽然想起灞桥的别名,“销魂”,便是告诉世人,这离别怎么样也避不开了,冥冥之中的差错推着疲惫不堪的世人一次次同自己留恋的告别,明明心中全是懊悔,却停不下脚步。这便是黯然销魂。
  
  薛崇简抬起头来,看看李成器手中的戒尺,又看看那张沉暗的刑床,他不知道李成器能否懂得他心中的醒悟与绝望。他的梦要做完了,他却真的不忍由自己来道破,道破了他就一无所有,他二十年的努力就如决堤之河,要淹死了自己。 
  
  残冬午后天气阴冷,屋内因无人点灯,越发看去是一片晦暝。李成器隐身在这晦暝之中,他的轮廓与面容都已模糊,只有他手中垂下的戒尺沉静而不容置疑。薛崇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提着裤子,一步一绊向那张刑床挪过去。臀上的疼痛在提醒他,他还是活着的,还有一个躯壳能够感知苦痛,接受这个人的责罚,以这责罚来证明自己是属于他的。他的爱是趴着的,等着这个人赐予他疼痛与爱抚。那么把这梦做完吧。
  
  薛崇简伏在床上,将裤子褪下,闭上双目淡淡道:“我知道错了,你打吧。” 李成器呆了一会儿,他想起李隆基的话,默默抬手起来拭去面上泪痕,走到薛崇简身边道:“我今日必须责罚你,给姚宋二位大人一个交代。花奴,你长大了,这样的事下次真的不能再做了。”薛崇简心中只觉失望,连这“下次“二字听去,都像对他此时心境的诱惑与讽刺,他还有多少个下次可以奢望。他终究是轻轻点头,木然道:“我记得了。”
  
  李成器不知为何,见薛崇简这般顺从地受责,反倒手软得提不起来。他一手按着薛崇简的腰身迟疑了许久,终是扬起戒尺向那伤痕累累的股上打落。原本就十分肿痛之处再吃板子,薛崇简只觉似有一只手骤然攥住了自己的心房,他打了个哆嗦,忙用力咬住袖口。他有些疑惑为何那些疼痛统统落在了他左边臀上,让他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拼着浑身力气,才能将身子固定在刑床上。两边太阳在持续地突突乱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有些鲜血淋漓的东西呼之欲出。
  
  在他疼得浑身冷汗几乎要失声惨叫时,那笞打停了下来,他听见李成器低声道:“这二十下是为了宋大人。”然后是几声缓慢的脚步声。薛崇简虽然未曾抬头,却也明白了这脚步声意味另一场苦痛的开始。他越发觉得左边屁股上疼的剜肉一般,恐惧中不由想,还可以求饶吗?利用这痛不欲生的躯体做筹码,求他的宽恕,求他再次张开怀抱,也许还可以回到从前的,至少在下一次离别前,能够让他们蒙上双眼,在这晦暝中相拥,可是他该怎样才能忘却自己方才的醒悟。
  
  在他犹豫之时,那沉默有力的戒尺却又落了下来。薛崇简呃得一声,身子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那痛楚追逐着他,且是一次次都咬入他最为痛楚的臀峰上。忽然他眼前一黑,再难控制自己,一个翻身跌下刑床来,他颤抖着手回去在臀上抚了一下,但觉掌心微感湿腻,知道终是被打出血来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未觉得如何畏惧与怨愤,只剩下一片尘埃落定的空寂。
  
  李成器失声叫道:“花奴!”两步绕过来扶住薛崇简双臂,薛崇简微微的眩晕中喘息了一阵,道:“还差多少?”李成器心痛难忍,道:“没有了。我扶你上床歇息。”他奋力想要架起薛崇简,薛崇简筋疲力尽下双腿已动弹不得,只能被李成器半抱半拖着,踉踉跄跄回到床上。他忽然明白自己该怨愤什么了。都只因这光阴,若非这光阴,他还是那个小小的花奴,表哥便可将自己轻而易举将他抱入怀中,若非这光阴,他的亲人都在,即便偶尔会挨打,亦只会单纯觉得痛楚,若非这光阴,他便不会看穿了真相。然而光阴不可逆转,那是他坠落在掌心的泪水,无论放任地摊开手掌,或是贪婪地攫据成拳,都只能看着它流淌而去。薛崇简又喘了口气,咬着牙将裤子掩上道:“你叫人来,送我回去。”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的手臂怔了怔,他慢慢直起腰身,道:“好。”
  
  牛车辘辘,马蹄特特,薛崇简伏在车中,被那迟缓的摆动摇得有些昏沉。车转弯时他想到一事,支撑着跪起来,揭开帘幕向外望去。虽已到了二月,却仍是残冬未尽春寒料峭,尚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陷入昏暗。他望向隆庆坊——不,眼下已改名做兴庆坊的那几栋楼台,灯火被窗纸晕染成一团团温暖的光圈,让那重楼华堂漂浮于梦境般的流光中。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朝着那灯光相反的方向走去,心中满满的都是眷恋与不舍。
  
  被李成器唤来接他的施淳忙策马靠近牛车,问道:“郎君有事?”薛崇简摇了摇头,路南便是长安极为繁华的东市,商贩已经在收摊了,所有人面上都写着期盼与焦急,有人高声吆喝折价,有人推着平板车,有人担着货架,有人不住扬鞭抽打牲畜催促它们快行,打得这些畜生摇头晃脑。这纷纷攘攘的人畜,无论今日收获与否,都盼着能够早一刻归家。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本就让人如之何勿思的时刻。寒冷疲惫的一天过去,只剩下与亲人在温暖灯光下的团聚。
  
  可是他很怕回家去,他的家中没有亲人了,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妹在蒲州,大哥成婚后就自居一处产业,没有一个亲人会来陪他,看看他的伤处,问问他疼不疼。他想起那金玉堆砌的地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犯冷,这不是他心心念念渴求的长安,也不是他疲惫了可以栖息的家园,没有了亲人,哪里都是一样。他抓住窗棱吩咐道:“掉头。”施淳道:“郎君要回宋王府么?”薛崇简摇头道:“出春明门,我要去蒲州。”
  
  施淳吃了一惊,道:“天都快黑了,郎君身上有伤,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城?郎君要是思念公主,先回家歇着,明日遣人送信去可好?”薛崇简听到回家二字,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了满面,他砸着车窗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去蒲州,我要去找阿母!”他顾不得自己的车马横在了胜业坊的路中心,堵住了行人的去路,惹得满街人都驻足围观。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是如此嫉妒这些人,跟他们相比,自己是多么的穷困可怜,他在这繁华的长安城内,真的没有家了,李成器说过,这天下太平万民康泰,自己是被排斥在外的。
  
  施淳看着薛崇简长大,从未见小主人如此失态过,惊得滚下马来,跪在车边叩首道:“郎君!郎君三思,郎君现在有封爵在身,没有陛下的允许,不能擅自出城……”咚得一声,一只紫金雕成的鱼儿被投掷于地,薛崇简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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