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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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的掌纹-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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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开卷如开芝麻门 岂有哑巴缪斯(3)

可是“听众”的挑战,是永远在那里等着现代诗人的。不接受这项挑战且将听众赢到现代诗这边来,现代诗将命定只有少数读者,让诗在纸上冷掉。小说的读者一向多于诗。其他的艺术,如绘画、雕塑、音乐、舞蹈、戏剧、电影,莫不当场当时争取并征服活的听众或观众。只有诗,只有现代诗似乎仍然安于在印刷品上与一些零零星星的面目模糊的“读者”寂寂相对。也就是说,仍然安于做一个哑了的缪斯。对于这种现象,辩护人自然可以提出许多借口:例如,诗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所以诗的欣赏不必局限于某一特定的时空;例如,诗是可以反复吟咏,细细玩味的,所以宜于个别的读者自己欣赏;例如,具有深度的诗,静静默读,比千百人前的朗诵,更能曲折体会,而潜入作者思想的底层;例如,某些抒情诗,只合读者低吟,不宜诵者高呼。这些都是可以成立的理由。我也承认,某些作品,或以思想的深度见长,或以“印刷术的地形”取胜,在本质上或不太适合吟诵。但是在原则上,没有诗,没有一首好诗,是不能拿来吟诵,或者虽吟诵也令人无法当场(或多或少地)接受的。如果真有这种现象,现代诗人们似乎应该坐下来好好地反省一下了。我也不否认,在大众的场合,一首“野”的诗比一首“驯”的诗,更容易攫住听众的注意,而一首谐趣洋溢的诗比一首严肃的诗,或更受欢迎。但是作者吟诵的艺术,加上他的个性和名望,都能形成震撼听众的力量。据我的观察,周梦蝶对听众的吸引力,绝不在管管之下。我们知道,听众的组成分子,也是形形色色的。曾因晦涩与偏窄而几乎失去读者的现代诗,不但应该向小说,向其他艺术争回它的读者,且应培养它自己应该拥有的一群活听众。和活听众不断地接触下,活生生的反应可能使现代诗人在人性的镜子中照见自己,也可能使现代诗人想到读者不会使他想到的种种问题。诗人们实在应该有勇气面对这种考验。如果我们以为,现代诗必然是滞销的,那就错误了。在美国,金斯堡的诗集《怒号》,十年之内,已经销到十六版,费林格蒂也极受大学生的欢迎;他的《心灵的科尼岛》也已经在短短的八年里印了十四版,销数超过了二十万册。他的另一本诗集《从旧金山出发》,在书背里页,还附了一张自诵作品的录音片。诗人自诵作品的录音片,每张六元,在美国也销售得很多。这一类的唱片,有专集,也有由名演员或名学者来朗诵的,例如里察?波顿便录过哈代的诗。据说狄伦?汤默斯和佛洛斯特的唱片销数,都上了六位数。这种唱片,不但予听众以如闻其人的亲切感,更让他们从诗人的自诵中领会那些作品真正的意义。想想看,如果莎士比亚在四百年前曾经将他朗吟十四行的声音录了下来,该多令人兴奋,多便利莎学的研究!而我们,不过半个世纪,梁启超的声音已经不见了。王国维的声音听不见了,近如胡适和傅斯年,一张唱片也没有留下来。诗人的声音,徐志摩的,闻一多的,也已随时间消逝尽了。但在西方,现代一流作家的声音,将永传后世,不但令后人如聆其声,千百年后,更成为文学史、语言学、声韵学等等的宝贵资料。在美国,成名的诗人,不但有诵诗的唱片流行于市场,更应邀将自己的吟诵制成录音带,保存在国会图书馆中。这充分地显示出,美国对自己的现代文学资料,如何珍视,且努力保存。希望我们的“中央图书馆”,以及文化界有关的人士,能及时注意这一点。希望我们能及时录下当代学者的古典诗的吟诵,以及当代重要诗人及作家们的自诵,为了诗,为了文学的研究与延续。一个民族,岂能让自己的缪斯哑掉?1967年5月13日  '返回目录'  

第二辑 开卷如开芝麻门 鸦片战争与疝气(1)

西方人来中国传教,自命是传基督的光辉,来启迪“异教徒蒙昧的心灵”,然而这种唯心企图,往往要用唯物的手段来掩护,才能自然地接近待拯的异教徒。十七世纪的耶稣会神父,如利玛窦和汤若望,是用天文历算来做上帝的先驱,但实效不大。十九世纪的新教牧师改用医术来接近大众,正合中国人的需要,就收效多了。不过当时的中国人知识落后,对于西方的医术原来不很信任,所以那些传教士在华行医,必须特别谨慎,否则易犯众怒。例如二十世纪初年,耶鲁的年轻校友组织了耶鲁传教会,来华展开传教工作,并且选了排外运动最烈的长沙做基地。他们先开办了雅礼中学,接着又在一九〇六年设立了雅礼医院,由爱德华?休姆(Edward Hume)主持,手下只有两个未经训练的助手,辛苦可以想见。不幸一开始就有一个湘人病重死在医院里,吓得休姆赶快为死者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价钱比死者家人买得起的一种贵出一倍。又有一次来了一位高官,以为休姆会按中医的规矩把他的右脉,不料休姆只把了左脉,乃一怒而去。但是早在鸦片战争之前,广州有一位著名的西医,有过更奇特的经验。他名叫彼德?派克(Peter Parker,中国近代史上译为伯驾),是美国人,也是耶鲁毕业。一八三五年,派克设立了广州眼科医院,极受欢迎,前来受诊的病人三个月内就有九百多人。派克的专长是开刀,据说他挑中眼科,是因为当时的中医在眼疾方面疗效最低,又据说最忙的一次,他曾在一小时内为十六个白内障的病人开刀。因为当时求诊的人太多,他除了照顾眼疾之外,其实还要治各种各样的脓疮、赘瘤、毒瘤。派克为人十分细心,不但详细记载了病情的个案,而且还雇请了一位叫林瓜的本地画家把罕见的病例绘图留念。这些资料存在今日伦敦盖氏医院的陈列馆(Gordon Museum,Gny’s Hospital,London),十分可贵。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派克记下了他的四百四十六号病案。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由他父亲带来。乍见之下,她似乎有两个头,真把派克吓了一跳。走近时,才发现她右脸长着一个赘瘤,从太阳穴隆起,一直伸到嘴边。派克要求那女孩的家长立下志愿书,声明手术万一致命,不怪医生,才肯为她开刀,手术只用了八分钟,女孩便解去重负。瘤重一又四分之一磅,底部周长十六英寸,伤口愈合得很快,十八天后病人就出院了。但是派克治疗的病案之中,最微妙的一件却是疝气。患者不是别人,是林则徐。一八三九年初,清廷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南来广州,查禁鸦片。英商敷衍他,不甘尽数缴出毒品,林则徐乃于三月二十四日派兵包围“夷馆”。被困的外国人有三百多名,派克也在其中。三天之后“夷馆”的领事义律屈服,命英商陆续缴清鸦片。不久英侨全部撤至香港和澳门,派克却独自留在广州,因为医术高明,反和中国官方颇多接触。林则徐先是要他开方为鸦片烟客戒毒,继而请他为自己治疝气。派克在病历上记道:“病案六五六五号。疝气。林则徐(误拼为Lin Tsihseu)钦差大臣。”疝气俗称小肠气,我国幼婴常因患上百日咳而得了疝气。此病我小时就患过,后因开刀根治,当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不过钦差大臣生了疝气,却也不便张扬,而且一百年前犹“严夷夏之防”,怎能让一位陌生的“夷医”来玩狎重臣的政躬?那年七月,洋行买办侯瓜带来林则徐的一封信,要派克配药给他医疝。派克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封中文信,详析疝气的病因,附以图解,并且建议可装托带。林则徐想必不愿任人近身来装带,似乎也怀疑装了是否有效。他派来一位已经装有托带的朋友,向医生再索一具。派克回称,这东西必须由医生动手安装。于是林又派来一名亦患疝气的副官,要医生装上托带。派克从命,那副官立刻感到舒畅。最后又来了一人,自称是钦差大人的“兄弟”,正巧体型也差不多,托带如果合他,必然也合钦差大人。此计果然妙绝,派克无奈,只好为来人安装疝带。事后派克在业务报告中说,“呈送给钦差大人的托带尚称见效”,又说不但林则徐曾经当众夸奖他的医院,而且结了善缘之后,林的左右侍从也每天出入医院。林则徐是清末一位有守有为的开明大吏,一生治绩,无论是水利、屯田、减赋、禁烟,莫不利在百姓,是我最敬佩的近代人物之一。我一直认为他在虎门销毁鸦片的壮举,真足以羞东亚病夫而警西洋奸夷,值得好好写一首诗来歌赞。郭廷以曾说他“就中国的传统来论,固然是一位才德俱优,有识、有为、有守的人物;即以西方的标准来衡量,亦为一位实心任事,廉隅清正的公职人员”。林则徐说他自己“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此话未免失之自夸,好在他对洋务西学一直有心研究,不但着人翻译书报,更编辑《四洲志》专书。《万国律例》(Law of Nations, by De Vattel)的片段中译,就是派克受林之嘱所作。林则徐初到广州,曾拟一道照会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恳请她在那一头正本清源,釜底抽薪,遏止鸦片的毒业。“设使别国有人贩鸦片至英国,诱人吸食,当亦贵国王所深恶痛绝……贵国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于人。”这一番话真是义正而词婉,凡有血性的中国人,甚至略具良心的西方人读了,照理都会感动,但是当时对那头约翰牛,却像弹琴,这封信,林也曾请派克加以斟酌。郭廷以在《近代中国史纲》里说林则徐“初至广州,曾拟就一道给维多利亚女王的照会,词句近乎威胁。七个月后,所颁发的与初稿颇有出入”。这么看来,此信的定稿想必也有派克的意见。  '返回目录'  

第二辑 开卷如开芝麻门 鸦片战争与疝气(2)

派克初见林则徐时,只有三十五岁,而这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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