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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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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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又回到我平时在舞厅时站着的老位子去了。等到下一曲开始,我发现那个女孩居然还站在我身边,于是就又请她跳了一曲。

学生俱乐部的灯光很昏暗,我按着现代舞的标准姿势注视着远方,一言不发地跳舞,脑海里却下意识地搜索着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她。这时她开口说话了,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音十分清脆:“你还没问我是哪个系的呢!”听了这句话我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反问道:“我干吗要问?”“请我跳舞的男生都问这个问题呀。”“我跳舞从来不问这些废话。”“是吗?那……你可真的与众不同。”对话进行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对,就是那个长得像苏联女兵的女孩,只是几个月不见,头发长长了。于是那天整个晚上,她就成了我的舞伴。

第二天晚上,在学生俱乐部我又遇到了她,还是在我通常站的那个位置。一见我,那女孩就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等你半天了!”我诧异地说,昨天并没有说好今天要来啊。那女孩莞尔一笑,说道:那真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接着就是跳舞,双方的话比昨天多了起来。通过对话我知道了她是贸易经济系的,跟我同年级,祖籍哈尔滨,后来跟着父母移民到深圳。舞会结束后,我向她道了声再见,正准备回宿舍;她却说,不想一起走走吗。

那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鲜花的芳香,我陪着这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孩一起在校园中漫步。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并问我是不是叫“郭耀”。我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学生们以讹传讹了,就开玩笑说,我要什么要呀,我姓中国的国,叫亚洲的亚。女孩一听,瞪大了双眼:啊,还有这个姓,这个名字可真气派呀!我则说,我在元旦舞会上就注意到了你,觉得你很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一个苏联女兵。她笑着问道,像谁,像娜塔莎吗?那你叫什么?我说我叫雅科夫。其实,《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并没有叫娜塔莎的女兵,那个像她的女兵叫丽莎。只是我觉得娜塔莎这个名字比丽莎要好听,也就没有点破。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那片四个篮球场大的“思园”。还好,那天“思园”里并不十分拥挤。于是我们找了一个花坛坐了下来,谈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电影,她让我猜她最喜欢的是哪一个角色,我连猜了几个也没猜对。

“是热妮亚,”她轻轻地、略带些伤感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那种不羁的性格,和她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过好几遍了,对热妮亚这个角色也熟悉。但我思想比较守旧,并不是太喜欢她那种疯狂出格的个性。因此我答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热妮亚!”说到这里,我点燃一枝香烟,在夜色中燃烧的烟头就象一只萤火虫。我注视着这只萤火虫,缓缓说道:“我觉得热妮亚似乎不能算做讨人喜欢的人物,在我看来,她的经历无论如何谈不上光彩,甚至还有些作践自己。”

“给我一枝烟。”她轻声说道。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秀气的女孩子竟然会抽烟。我迟疑地掏出香烟递给她,然后划亮了一枝火柴。火柴的光照亮了她那秀丽的脸庞,她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点燃了香烟,又熟练地吐出了烟圈。

“很吃惊是吗?哈哈。”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她笑了,“我很早就抽烟,烟龄一定比你长。你抽了多久?” 由于出乎意料,我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到……一年。”

“和我比起来,你还是个小儿科,亲爱的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同志,你承认吗?”她又熟练地吐出了一个烟圈,而当时刚刚学会抽烟的我,还不会吐烟圈。不等我回答,就自我解嘲道,“我还能喝酒,一顿最多喝过八两,还没醉,你不信?改天咱俩喝一次,比比看。不会抽烟,不会喝酒的姑娘,是不能称之为俄罗斯少女的,对不对?”

“也许吧……”这个女孩子越发让我好奇了。从元旦舞会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而跟她的第一次接触,也让我感觉很特别。

她继续缓缓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虽然你可以叫我娜塔莎,但实际上,有时候我常幻想,我就是热妮亚,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最后再壮烈地牺牲。热妮亚就象是一颗蜡烛,在燃烧自己的青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了四次,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都是为了热妮亚。”这时我发现,这个微笑着忧郁的女孩确实有点像热妮亚。

自从走进这所大学的门以来,我都是一个孤独的苏维埃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有共同的语言,也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对苏维埃的情感,更没有人与我谈论有关苏联的问题。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谈起这一切竟然如此驾轻就熟,也没有对我被视做“不合群”的苏维埃人的情感有任何大惊小怪,这就使我感觉颇好了。于是我也对她发生了浓厚兴趣,越谈越投机,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在谈话中我得知,原来她就是当年在军训时,唱《昔日再来》的那个俊俏的短头发女孩。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二次感情的经历。这一次感觉很特别,完全不是现实中的感情,而是纯粹的理想中的感情,柏拉图式的感情。她叫我“雅科夫同志”,我叫她“娜塔莎同志”,我们谈论我的理想、我的悲伤、我的经历,谈论苏联的历史和现实,谈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谈论俄苏文学和俄罗斯音乐,发泄着对这所媚俗的大学和那些“庸俗经济学家”(「注」这是财大学生们私下里对“知识混子”类型的教师们的一种蔑称)的蔑视和厌恶。尽管她在很多地方并不赞同我,但是在每一处都能理解我,这就是我最需要的。每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到图书馆门前等着对方,然后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到“思园”中小坐。就这样,我度过了我青年时代最幸福、最理想、最浪漫和最真挚的八个月。

那年五月九日我过生日时,娜塔莎送给我一本《呼啸山庄》,还有一盘当时刚刚流行的《校园民谣》磁带。我与娜塔莎的相识,就像一九九四年风行全国的《青春》那首歌中所唱到的那样:在那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从此我夜夜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第二天傍晚,我象往常一样到女生楼门口等待娜塔莎。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红彤彤的夕阳,金黄色的晚霞,高空中鸟儿在自由自在的飞翔……这个情景,永远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许多年以后,只要我见到夕阳西下,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首歌:每当你回头看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会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九章 我的大学(1991~1995) 十八、走向民主社会主义

“欧洲共产主义”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西班牙共产党前总书记卡里略曾对记者说过:“我过去曾经是一名斯大林主义者,是的,但是哪一个共产党人过去不是斯大林主义者呢?”作为一名精神上的苏维埃人,我最初自然也是一名斯大林主义者。尽管随着对苏联研究的不断深入,我也逐渐认识到斯大林主义无法无天、残忍暴虐的一面,内心中已经感觉到了某种震撼。但是,固有的思维定式并非是能够轻易改变的。当时,我为苏联的解体忧愤不已,对西方势力恨之入骨,对中国现状愤世嫉俗,总是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作对。我也如同所有的斯大林主义者一样,企图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构社会,用自己的道德观来要求世界。一切都如同标准的斯大林主义者们理所当然的那样:极端,冷酷,坚决;又如同“套中人”那样,拼命地捍卫着已经不合时宜的陈旧信条。

娜塔莎虽是我忠实的听众,但始终没有赞同过我的想法。于是,我们两人之间谈话的内容,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思辩与交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为了人民?拜托,我就是人民的一员,但我不愿意按照你们规定的格式生活,还有很多人,也不愿意按照你们的设想生活……尽管我承认你们有正义感,但你们有什么权力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模一样?那不如以你做模型,生产机器人好了,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发型,同样的衣着,同样的想法,请问你愿意在那种世界中生活吗?人人都应当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和权利,这世界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你们怎么能够要求它变得单调乏味?你这样的社会一定非常可怕,如果你真的实现了这种理想,一定是另一个人间地狱……”

就如同五年以前枪决齐奥塞斯库给我带来的思想转折一样,思想的革命往往是静悄悄地发生的,自己根本意识不到。在一次又一次的激烈的辩论与争执中,在我拼命维护着那些斯大林主义信条的同时,我的思想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那么极端偏执,不再那么抱残守缺,也不再那么愤世嫉俗。我渐渐学会了宽容,理性,中庸……我仍然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但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斯大林主义者了。

一九九四年的十月,学校对面的省图书馆投影厅上映了一部获得多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这部电影早已声誉斐然,因此我自然也去看了。我不得不佩服斯皮尔伯格高超的导演技巧和深邃的思想内涵,他的这部作品给我的心灵深处带来了极大的震撼。通过这部电影,我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叫博爱。本来在与娜塔莎之间不断思辩的基础上,我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一些量变,内心中的斯大林主义堡垒早已摇摇欲坠。而这部《辛德勒的名单》,则如同重重一击,彻底粉碎了还残存于我心中的斯大林主义教条,使得我完成了质变的过程。当我看完这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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