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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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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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跳进江中,轻轻游向对岸,也许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见,我的祖国!〃工人阶级无祖国,〃谁说这话来着?马克思还是列宁?赶快!边境哨兵不知何时就会巡逻过来。狗拼命叫,突然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子弹像雨点飞来。我被击中了。〃回来!〃〃回来!〃〃不!我决不回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家人。我带着背上的伤奋力向前游,一直游到江底……

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江的对岸是苏联。我的白日梦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锅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尘芥,也不愿意死成这样。

我品咂着各种自杀方式,渐渐回忆起了我在听奶奶的故事时感到的那种锥心的悔恨。在那个形势下,我别无选择,城池沦陷,若不想落入敌手,受尽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个晚上、哪种方式都是现成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是无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里,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说。过去我太冲动,欠思量,一错再错,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错误。

来北大荒就是个致命的错误。如果砍了我的一只手,让我回北京重头来过,我也干。当时我就这么想,我的三个知心朋友,方、丽雅和老宋,也都愿做这笔交易。

我和丽雅成为朋友是因为方的缘故,她俩在上海读中学时就是亲密朋友。丽雅与方不同,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丽雅从不说起她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像丽雅那样,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丽雅是最有天分的。她会弹钢琴、画画、写诗,而且她长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红润的双腮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在人前总是笑,人后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欢这样,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所以丽雅和我不必用语言表达彼此感受,我们心有灵犀,我可以轻易地透过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积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们之间,言辞是多余的,只会给感情的交流带来妨碍。我和丽雅见面时,我们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儿,但我常常想别人为什么觉察不到隐藏在丽雅满面春风背后的辛酸。她来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么秘密,村里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发了丽雅和方的无穷想象,她们双双报了名。几天后,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丽雅没通过政审:她的父母是资本家,到边疆工作政治上不够可靠。

得知这个消息,丽雅搬出了父母家,还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声称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这还不行,后来她又写了大字报公开谴责她的家庭,到了这个分上还是没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离开上海的那天,丽雅到火车站送他们。她溜上火车,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呆了四日三夜,车到虎林站时,她走了出来,呈上一份血书,发誓扎根北大荒。领导被感动了,终于让她留了下来。

4年过去了,丽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回城,而丽雅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离开上海前的举动令她父母大失颜面,现在她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回过头去求他们呢?再说,即使他们愿意帮忙,也苦于力不从心。

结果,丽雅在凉水泉呆了整整10年。她是1979年和最后一批知青一起返沪的。后来她老觉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后来她动了几次手术,吃了很多苦头,终在1993年永远离开了人世。对她来说,去北大荒名副其实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另外一个朋友老宋面临不同的难题。她那年已经26岁,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知青,比方、丽雅和我都大4岁。村民背后开始叫她老姑娘。她在北京的父母对她的终身大事愁得要死,但老宋对我们说,她绝不在北大荒嫁人。老姑娘就老姑娘,她不在乎。

事实上,方、丽雅、老宋和我,我们四人在一起发过誓,只要人还在北大荒,就决不言婚嫁。我还清楚记得我们说这番话时的情景:那是8月末一个晴朗的下午,早些时候一阵暴雨洗刷了大地,整个天空一尘不染。我们四人手拉手走出村,路边野花成行,收割过的麦地绿茵茵的,一望无际。南风乍起,温暖而湿润,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吹乱了我们的短发,我们一路走到小南山。

在路上我们畅谈未来,扬言不结婚,4个人终身做最好的朋友。只要不结婚,我们就可以每两年享受24天的探亲假,其余的时间我们拼命攒钱,制定计划,盼望下一轮休假。一年又一年,到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说好一齐去见上帝。

正说着,一道彩虹梦幻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个好兆头!飞越天际的七色桥,你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即使我们时运多艰,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有些欢乐还是可以享受得到的?想想:如果我们还能活40年,那么就有20次的探亲假,总共有480天哩。差不多一年半时间我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即使剩下的日子得累死累活,也不算太坏。不管怎么说,这儿有彩虹,有我最贴心的朋友。这种生活也许值得过下去,谁知道?

小南山就在眼前,它使我想起几个月前一位军官对我们训的一番话。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知青做梦都想离开北大荒,偏不让你们走!只要你们活一天,就是三连的人,你们死了,也是小南山的鬼!你们别想再回城,记着我的话吧!〃他的话在我们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他对我们似有一种无名之恨,为什么?想到这些话,我决定不能让他的预言在我身上应验。我不能这就自杀了,因为我不想做小南山的鬼!

老宋和我的友情却是在非常情况下一夜之间发生的。有一天已经半夜了,我一个人在猪号干活,宋跑来找我。我吃了一惊,因为过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虽然我们都是北京来的,她家在远郊的门头沟。这会儿她走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大声冲我说:

〃嘿!杨瑞!你的日记真棒!我特喜欢!每句话都是从我心窝掏出来的!我说不出来,你帮我说出来了!你表达得好极了!真没话说!〃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什么什么?我的日记?你在说什么呀?〃

这下轮到宋迷惑不解了。

〃你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吗?告诉你吧,村里至少有50个人已经看了你的日记,其他人明后天也会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日记在我枕头下面。我昨晚还见来着。〃〃我说,你这么这么天真?严指导员那儿也有一份你的日记。就在刚才,他还在动员知青批判你。明天要开大会,你最好先做点儿思想准备。〃

后来我才知道,老宋也是严要动员的人之一,所以她在头天就听严读了我的日记。我想她大概受毒不浅,于是才跑来通风报信,告诉我一切她所知道的消息。

我怎么也没想到高,一个跟我同院长大,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的女孩子,会乘我在猪场干活时偷看了我的日记。看了也罢,她还把我给告了。于是严也看了我的日记,他看完后,还叫高抄了一部分下来。今天召开班排干部会,把我的日记读给这些人听。这些人大都也是知青,老宋是其中之一。老宋说,严读完我的日记后,全场静默良久,很多人若有所思。老宋说她本人被我的日记搅得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到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半夜,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跑到猪号来找我。

听了她的话,我不免东想西想起来。我当然有所警惕,知道自己又惹下麻烦了。同时我极为感激老宋,患难见真情,我真高兴又寻到一个知己。接着我开始气恼,恨自已被人愚弄。看这些人在我背后,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哪天他们在背后把我脖子抹了,我还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呢!

我更憎恨高的行为。她不但未经我同意偷看我的日记,还为了讨好领导把我给卖了!她怎么这么卑劣?背后捅我一刀。为什么?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她。严指导员也够可恶的,他怎么能鼓励知青做这号事!还动员大家批判我!他应该批判高才对!教训她一下什么是做人应有的诚实和礼貌。现在倒好,他就因我这本该死的日记判我有罪,我连申辩的权力都没有,只能老实认错儿反省。一切都颠倒了。公理何在!是非何在!

老宋走后,我又把整件事想了一遍,还是不明白高为什么对我这样。我的日记中没什么真扯得上反动的思想。而且一开始是一个革命英雄的日记,到后来我觉得呆在这儿没前途,希望能离开,如此而已。更何况这些话我也并未直说,全是用的隐喻。我其实只把当时聚集在我脑子里一连串的左道旁门和不吐不快的想法,选了百分之十最不具危险性的放在了日记里。

唯一的解释是高想在她上大学的道路上搬掉我这块绊脚石。她知道我在这儿的贫农中间小有威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可怜她,而不是恨她。她比我还傻,她于嘛不和袁过不去?她才是赵的心腹党员们的红人儿。至于村里的贫下中农,难道她看不出连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仅仅几个月前,虎林县弄出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一夜之间,这个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搜查了一遍,天知道多少贫下中农受了牵连。单在我们村,就有十好几个人被捕,我的朋友花儿和她母亲季大娘都不幸卷入其中。她们的罪行是用针刺毛主席的脸和身体。而她们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那时毛主席像铺天盖地,报纸上天天都登。村里人用旧报纸糊墙,而女人们又爱在墙纸上临时插一插针。谁一不小心把针插错了位置,便大祸临头,贫下中农立马也成了反革命,得拉去关几个月的牛棚。

花儿关起来后,偶尔我会在远处看到她,我们谁也不敢和对方讲话。她见了我,总是眼圈红红的。真可怜!这孩子已是三分像人、七分象鬼了。她蓬头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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