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骨纪北疆生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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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骨纪北疆生死契-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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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疯了……赵明早已回到北京,我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他总是不接。看来他已决意将我和罗布荒原彻底隔绝。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可是内心时刻的煎熬将我疼醒过来。我知道自己将会受到惩罚,我亦会坦然接受。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偏偏要发生在我身上?”

秦三玉的眼睛掠过自己熟悉的笔迹,呼吸粗重起来。他拿出钢笔,想在空白的一页上写点什么。烦闷和忧虑却又让他颓丧的放下笔,在室内如困兽般来回走着。

这时,红色的木门外传来几响敲门声。秦三玉调整了一下情绪,朗声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腰板笔直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深邃的目光望了望秦三玉,开口道:“请问您是秦三玉、秦副主任吗?”

这几日某历史杂志的编辑来信说要拜访,想和他谈谈关于小河墓地文化圈的论点,看是否能做一个专访。秦三玉以为来者是编辑,热情的将他迎进办公室,连声道:“是我。远道而来辛苦了,您……”

他一边倒茶一边瞄着访客。访客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不算英俊的脸庞上却有一股昂扬的气质,只是神情有些黯然。

他安静的坐在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开口道:“我是夏池的爱人,于宽严。”

“咣当”一声,秦三玉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杯子没有打碎,里面的茶叶却散落一地。秦三玉有些慌乱俯身拾起茶杯,尴尬的笑道:“见笑了,杯子上有水……滑了一下。”

于宽严站起身来,走到准备重新倒茶的秦三玉身边,“秦主任,您不必客气。今天我冒昧的来打扰您,其实只是想……”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神情肃穆忧伤,“想知道夏池最后的时刻是怎样渡过的。”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动容的力量,“女儿迟早会长大,会问她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怎样走到生命的终点。我不想用谎言欺骗她,所以请您告诉我实情。”

秦三玉微微喘息了一下,走到椅子前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道:“于同志,夏池牺牲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我想组织上也将(炫)事实真相和你说过。夏池她至(书)始至终,没有愧对人民(网)子弟兵的称号,没有懦弱和失去勇气。”

于宽严点点头,“我知道,夏池她一直是这样的人。请您不要用官话来打发我,我想知道的,只是作为一个丈夫应该知道的真相。”

秦三玉望着眼前的男人,只有失眠时才有的恐惧和焦躁忽然占据了大脑,疼痛像潮水般涌进头颅。他强打精神,集中注意力思考了片刻,开口道:“我们在寻找小河墓地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沙暴。夏池同志正和吴应、孙自强一组,我和赵明一组。当时沙暴很大,能见度极低……沙暴渐小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遗体。不幸的是,新一轮的沙暴卷土重来,我和赵明同志决定驱车离开,向35团场求救,回头再寻找遗体。可是遗体再也没……”

“够了。”于宽严的声音有些激动,随即平息下来,“够了。”

仿佛为了调整自己的情绪,他走近桌子,拿起茶杯和热水瓶倒了杯水。

秦三玉痛苦的闭起了眼睛,头痛像钻进脑子里的魔鬼,将他折磨得不得安宁。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用力的晃了晃头,提醒自己保持风度。

于宽严转过身,两个人的神情都恢复了平静。

“谢谢,这些话我都听过了。”于宽严的声音淡淡的,“不过还是谢谢您。”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消瘦的背影落寞而沉寂。秦三玉站起身来,“您要走?我……送送您。”

“不必了,”于宽严站住脚步,摇摇头,“告辞。”

秦三玉目送着于宽严走出房间、轻声带上房门后,长长吁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片刻后,他站起身奔到窗前,看到于宽严从研究所的大楼走出,经过院子出了大门。

于宽严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停顿了片刻,似乎改变了主意,没有选择公交车而是步行,缓缓漫步而去。秦三玉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用手捂住脸,顺着窗边的墙壁跌落下来。他坐在地板上,喘息了一会,抬头望着天花板,放任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飘荡在罗布荒原和自己命运的上空。

他这样坐了一下午,内心深处不断的和自己对话,谴责和辩解让他几乎失控。直到下班他整理办公桌时才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

于宽严走到北京南路的尽头,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其实去哪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组织上已经找他谈话,希望他今年转业。考虑到夏池同志的牺牲,组织上会为他在老家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

就像走到生命某个时刻,看似很多选择时,其实所有的路都指向最后一条。于宽严站在树下,点了根烟。

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心中做了个决定。第二天,他踏上了回库尔勒的路程。

于宽严接受了组织的转业安排。他给女儿写了封信,告诉她今年就能看到爸爸了。回到马兰基地后,他除了指导新兵手下一些基本技能知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上发呆。他并没有阅读从秦三玉处带出的日记本,尽管凭直觉他知道真相未必如秦三玉和赵明的叙述。可是夏池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用了一年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没有言语,没有遗体的永别。人们常常以为故事或生命的某个转折,会以伴以一声轰鸣,提醒你并唤起你的情感或反应。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它往往悄无声息,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完成。于宽严开始相信所谓的命运,并接受了它。

夏池死后,他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结束。这个让他铭刻一生的女人,他的青梅竹马,他女儿的母亲,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另一半,像措不及防断线的风筝从他的生活里永远消失。

当时中国正在进行核爆炸的竖井试验,于宽严所在的7169部队主要负责工程技术支持。在他转业前夕,作为连长他站了最后一班岗,接受了代号为“W7N6”竖井的挖掘任务。

竖井的作业场所在库鲁克塔格山区,这里还是当年苏联专家没有撤退前和中国科学家一起选址敲定的地方。从各项数据和指标看来,在这个仿佛失去生命的山脉环抱中是最适合进行地下核试验的场所。于宽严并没有因为自己即将转业而放低要求,他亲力亲为,带着老兵和新兵蛋子一起下地操作。

库鲁克塔格山脉脚下大都是戈壁。一望无际的黑色石头铺陈在干涸的孔雀河古道边,大风经常卷着沙子从南面席卷而来,让人呼吸都困难。生活艰难而枯燥,更不用说在盐碱地上作业的艰苦。

老兵里有个绰号埂子的小家伙,人很机灵,新兵蛋子们喜欢他,于宽严也喜欢他。埂子是湖南人,每当他吹起家乡的美味,尤其是红烧肉、辣味鱼头时,神采之飞扬,描述之细致,让新兵老兵无不动容,齐流口水。他很快当上了班长,经常拿于宽严吓唬手下。

“怎么着,又不听指挥?等下汇报给于连长,让你们见识见识于连长死人脸的威力!”

当时小兵看到了于宽严走到了埂子背后,埂子却不自知,依然口沫横飞。小兵使坏道:“班长,你就给咱学一个连长的死人脸呗!”

埂子最得意拿手的事情之一就是模仿于宽严。他用手摸着稚嫩的下巴,咳嗽了一声:“那开始了啊!”

说罢,他的两只手将眉毛拉成八字眉,看上去愁眉苦脸,嘴角故意下沉成鲶鱼嘴,压低喉咙道:“最近你们这个班的同志们有松懈情绪。虽然上个月拿到了优秀班,但是人能躺在功劳簿上止步不前吗?嗯?”

那最后一声“嗯”是精华,声调微微上扬,却依然是低沉冷静的口吻。小兵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笑的小脸通红。埂子抱了抱拳,学着台上的武角儿笑纳了大家的哄笑。

于宽严在埂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学的很像,再接再厉。”说罢转身而去,丢下一句话:“W7N6的最后50米的爆破工作你们班负责,给我干的漂亮点。”

小兵们哄笑起来,埂子窘的满脸通红,眼睛在队伍里找到了个倒霉蛋撒气。

“笑什么笑?再笑都给我搬石头去!还看着我干嘛,说你呢,老六!”

W7N6的前期挖掘一直进行的很顺利,到最后十米时遇上了难题。坚硬的岩石抗暴性很高,埂子苦着脸从洞口爬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我看290米跟300米没啥区别,差10米算个啥!”

老六给班长点上烟,两人走到离洞口稍远的地方,谨遵操作规则。埂子抽了一口,递给老六。老六赶紧猛吸几口,又还给了埂子。

“300跟290差的远呢,10米可不是闹着玩的!咱班立下军令状了,干不到300米,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埂子有点闷闷不乐,抽了口烟。他的娃娃脸看上去天生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抽烟的姿势却已经是老烟枪级别了。

“哎班长我跟你说,”老六向转移话题,改改埂子郁闷的心情,“于连长有个印着李铁梅的小本儿,上面全记的是咱们的小账,什么好人好事,坏人坏事,都记上面。”

“当真?你咋知道?”埂子紧张起来,望着老六。

老六得意起来,“嗨,我谁啊,我多机灵啊。我好几次看到于连长摸着小本儿坐在帐篷里,就是那个死人脸的样子,阴沉沉的。你偷偷去乌什塔拉镇找古丽的事儿我猜连长也给记上了。”

老六吹得口沫横飞,听得埂子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挠了挠短的不能再短的平头,凑近老六道:“哎,我说,你看这么着……”

晚饭后,老六一脸严肃的站在于连长的帐篷口。

“报告连长,我有思想波动,需要向您汇报!”

于宽严点点头,“进来说。”

“报告连长,在您的帐篷里,我觉得太紧张了,不敢说。”老六鼻子一抽,两根若隐若现的法令纹让他表情看上去愁苦不堪。

于宽严笑了一下,走出帐篷,“那我们出去遛遛,边走边说,好吗?”

潜伏在拐角处的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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