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漠祭- 第7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田地……眼一闭,哪个不是空的?活着是一场长梦。活着时遇到的一切,都是短梦,比如一年的收成。有梦总比无梦好。好梦总比噩梦好。老顺常听道士念《指路经》,以上的道理他懂。

老天自然该骂。

望着毒日头下恹呆呆的麦苗,老顺心疼得直哆嗦。一屁股债还指望从土里刨出还呢。瞎眼的天,杀人哩。他抬头看看天,叹口气,对正在地里拔燕麦的北柱说:“拔啥哩?都快成草了。”北柱说:“明年总得种吧?这燕麦,怪得很。麦子都晒死了,它却贼溜溜的。”老顺说:“当然,像人,越是不学好的糟拐子,活得反倒越旺骚……你说,天苕了,单到老子们浇水时,黄河里的水却没了。嘿,天要杀人,防不住的。”

孟八爷过来了,问老顺:“憨头几时动手术?”老顺说:“住是住下了。说是先观察一阵。谁知道几时动?那些拿手术刀的,不塞几个,拖不到驴年马月才怪?好在有灵官同学……算了,不说他了。”孟八爷说:“又不是啥大病,叫灵官一人陪算了。”说着,也是瞅瞅天,再瞅瞅麦子:“咋?北柱。前年,我说的话你忘了?我说现在人心坏了,糟塌五谷,天会惩治的。咋样?听说黄河干了。谁听说黄河干过?”

“就是。”北柱说,“谁想到黄河会干?”

孟八爷说:“就算黄河不干,有电,就该糟害五谷了?你看,嘿,一进城,下水道上面条啦,馍馍啦,肉啦,啥没有?心疼呀。上古时候,天降白面,麦结双穗,粮食多得吃不了,就用馍馍擦屁股。老天发怒了,下的面变成雪了,穗儿也少了一个……啥孽都是人自己造的。天造孽,犹可说。人造孽,不可活。天要杀你,啥也防不住。就说有电,就说有水,天还会有其他招儿……民国年间……忘了哪一年了……庄稼好得邪乎。一天,一片黑云飞来,落到麦地里。哎呀,尽是蚂蚱,铺天盖地的。咔嚓咔嚓,一会儿,就把庄稼啃了个精光。你说,天要杀你,啥法儿不成?六零年,啥没吃过?就差吃屎了……吃屎也没有。饭也吃不上,哪有屎?……可现在,年成一好,就糟害五谷。老天不惩治一下,才算瞎眼了。惜衣的有衣穿,惜饭的有饭吃。不惜,连屎都吃不上,还吃饭?”

第十六章(2)

“就是。”老顺说,“五八年,你说,那个糟害法,麦子都烂到地里了,谁管?六零年,嘿,不挨饿才怪呢。”

孟八爷说:“啥孽都是人自己造的。现在还好哩。过些年,你再看。现在,才是个没电,还有水哩。过几年,连水都没有哩。不信?你看机井,以前打的时候,水都要往井外头冒了。现在,你看,水头落了几十丈。过几年,谁知道是不是个干窟窿?难说。”

北柱“哟”一声:“八爷,少说这些。人的心都提悬了。糊里糊涂活就成了。知道得越多,越糟糕。活一天算一天。今日有酒今日醉,管它明日喝凉水。前面的路黑着哩。谁知道我啥时候死,管那些干啥?”

孟八爷冷哼一声,瞪北柱一眼:“瞭事往远里瞭。女人们才往脚面上瞭。”北柱说:“瞭远有啥用?这年头,活都成问题了,瞭远干啥?你说,现在哪个不是蝎虎子?哪个不是臭虫?榨得老子们都成干骨头了。还瞭啥?天又这个样子。你说,还有个啥活头?还瞭啥哩?不往脖子里放刀子就算大肝花了。还瞭啥哩?”说着,长叹一声。

孟八爷木了脸,也叹口气,说:“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吧。哪天活不下去了,再说。”说着,他弓了腰,捋捋麦叶。麦叶发出干燥的唰唰声。

(2)

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花球妈又和王秃子的女人吵架了。老顺估计又是为埂子的事。陈年烂谷子的事了。你说我裁了,我说你裁了。谁都是君子。可尺把宽的埂子成窄棱儿了,浇水都成了问题。老吵架。老顺懒得去管那些闲事。孟八爷却走过去了:“干啥哩?干啥哩?没事了,养养精神,闲拌啥嘴皮子?”

老顺掉过头,往回走。心里烦。这些天老烦。许多东西指望从土里刨呢,可老天偏不和你往一个裤腿里伸脚。当然烦。看来庄稼是没指望了。他想,再晒几天,苗都成干草了。牛倒是很喜欢的。

女人们争吵起来,像母狗。没有拴住的时候,倒不显多厉害。一拴上铁链,反倒一扑一张,抖出十足的威风。孟八爷的干预成了铁链。两个女人疯了,把脏话尽情朝对方泼。老顺皱皱眉头,想,这世界疯了。真疯了。不像过去。天疯了,人也疯了。前些年,穷是穷,可心安稳。现在,没治了。有权的,都成了饿蚍疯虱子,都想喝血。没权的,是一群瓶子里的毒蜘蛛,你啃我,我咬你,为一块麸皮大小的利益争来斗去。没意思。

老顺想,是天的疯影响了人呢?还是人的疯影响了天?说不准,也许二者都有。老顺听瞎仙唱过:“国有道,遇的是,风调雨顺;家有道,出的是,孝子贤孙。”想来这风雨呀啥的,都与人有关。人坏了,天才坏;人怨了,天才怒。古人说的有道理。人太坏,太坏了,离谱儿的事太多了。天自然免不了也要离一点谱儿。

出了田间,上了土道。因没了麦苗的绿色,一股焦灼味扑面而来。旱已渗到空气里去了,又往人的血液里渗。确实,老顺已经感到自己体内的那种旱味儿了。老是烦,火药味儿很浓,遇点火星,就要爆炸。

魏没手子骑着大叫驴过来了,蹄声得得。“老顺,知道不?才一亩。”他说。

“啥一亩?”老顺问。

“只浇一亩,保口粮。水库就那点儿水。至多,一家浇上一亩。轮上一轮,再轮。浇不上,也就没治了。”

第十六章(3)

“大头来了?”老顺问。

“来了,招男人们开会呢……成呀,一亩就一亩。喉咙扎不住就成。”

“一亩?还不够老子们塞牙缝。”

“你可以吃奶呀?”魏没手子笑道。

“啥奶?”

“你儿媳妇的奶呀。”他夹夹腿,大叫驴扬蹄跑了起来。

“你还是吃叫驴奶去吧。”老顺大声说。

老顺摇摇头,苦笑了。为啥人总爱拿儿媳妇开玩笑呢?真是的。老人在一块,互相调笑的,多是关于儿媳妇的,好像老了没事干,就爱想儿媳妇似的。不知别人是不是这样,他没有。真没有。一来,他眼里的儿媳妇和女儿差不多。二来嘛,背了。不想那事儿了。真背了。脑子里一天乱糟糟的,身子总是忙忙颠颠。心早让一些乱七糟八的事填满了,几乎没放那事儿的空闲地方了。老顺知道水库里的水浇不了多少地,但还是添了新的希望。不管咋说,救一亩,是一亩。吃不上馒头,能吃几颗炒麦子也成。没法子。他想,是老天这样抠搜,人是没法子的。

(3)

队长大头家挤满了人。乱嚷嚷的,像吵架。大头的声音很大:“你有本事,你嚷去。老子没那个本事。”白狗的声音也很大:“哟,以前回回浇末沟水。这回要是再末沟,老子羔子皮换他个老羊皮。那么一丝丝水,你偷一些,我偷一些,淌到地里没有尿粗,能浇个啥?”“就是。”王秃子应和道,“一样掏八十块水费,为啥别的村能浇头沟,老子们不能?”

嚷嚷声沸水一样滚。

“有本事,到水管所嚷去!”大头叫:“我跟前嚷啥哩?老实说,老子的这个帽子戴得急急儿了。谁当谁当去,老子不干了。”“哟,才搁挑子。早干啥来?”北柱说。

“就是。这会儿,娃娃头都出了水门了,你接生的老娘婆往哪里跑?”毛旦说。

大头呸一声:“说得轻巧。你以为孙子好当?老是求爷爷告奶奶,可又顶个屁用?世道变了,谁是讲理的?人家认的是啥?知道不?人家南沟隔三间五就烧香,鸡啦,羊啦,票老爷了。我们给了啥?一收点这个那个,还说老子如何如何。一群抱着尻子亲嘴吸不出屁来的小气鬼,想浇头沟水,寡妇子梦球去吧。”

“哟。”北柱说:“老子们倒成了寡妇了?不信水管站的这些驴撵的长得不是肉心,眼睁睁叫老子们的庄稼晒成干草?”

大头冷笑道:“就你的是庄稼,别人的难道是草苗了?就你长着吃饭的嘴,别人难道是喝风的窟窿了?有头沟,就有末沟。你咋吱吱,人家也这么个排法。有本事,告去!”

“对。告!不信没个天理。”毛旦咋呼道。

“告个啥?”大头说,“人家犯了啥法?人家又没给老天爷打电话叫少下些雨,人家又没把水库里的水喝干。你告啥哩?”

第十六章(4)

“就是。”老顺接口道,“末沟就末沟吧。人家把水放足也成。弄不好,得罪了人家,他再给你个黑馍馍盖天窗,更倒霉。天这么旱,沟都裂了口。你知道沟里的损耗多少?就是少放个几十方,你还不是哑巴子挨球?”

“法子又不是没有。”大头说,“该花的还得花。天这个旱法,又没电。眼睁睁只能靠水库的那点水救命了。你多些,我就少些。明摆着的,你不花钱,吃亏的是你。”
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
“又要大吃大喝呀?”王秃子叹道。

大头说:“请!不能含糊。多请一次,少请一次,早一点,晚一点,明摆着不一样。”

“就是。”老顺说,“只要人家买你的账……一口人得出几毛?”

“几毛?”大头哈哈笑了,“哟,你以为人家是你的小姨子呀?多少给几个,就扑到你怀里了。千儿八百的,还不够人家塞牙缝。”人们都“哟”一声。屋里响起一阵牙缝里抽气的唏哩声。

大头说:“要打点,就得打点上个事。不能钱化了,再落上个鬼日鼠。少了不成。一口人先出五块活动费。交麦子也成。不交的,不叫浇水。丑话说到头里。先小人,后君子。有啥话,当面鼓对面锣地说。不要当面好好好,背后说三道四,说我大头如如何何。老子可不背黑锅。”

(4)

散会后,老顺出了大头家。心很沉。路上遇了几个老顽童,也懒得说笑。溏土很多,但老顺眼里心里无它。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