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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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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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眼里只有新桥的气势恢弘,在深秋苍白的阳光里,桥身熠熠生辉,桥面平坦如砥。十里八村的居民折服了,说要不人家日本人咋都叫太君呢,就是他妈的厉害。他们惊叹于桥墩子的巨大坚固,赞美“洋灰”路面硬实得像石板,大家争先恐后地涌来涌去,一致认为踩上新桥最幸福最吉祥。吉祥归吉祥,当天半夜,第二个踩新桥的荆先生仙逝了。这一消息传来,赵前心中萌生了曲散人终的唏嘘,升腾起万般皆已解脱的平静。他说,俺也快了,老牟和荆先生都走了,还混个啥劲?与赵前的悲观情调相反,老虎窝居民认为,荆先生踏着新桥去了西方大路,死得其所,真值。

窗外飘起雪来,小街东北隅寂静如坟墓,赵家大院越发的清冷,就连马厩里的骡马也在屏气凝神。雪花片片洒落无尽的孤独,覆盖了灰蓝砖瓦的深宅大院,室内弥漫成一派神秘的清亮。赵前随手拉开电灯,孤独的灯绳摇晃,带着电灯泡如秋千状的往来摆动。他在灯下看帐,看那些已无价值的陈年老帐,一本本一页页翻着,像翻阅往事。帐目毫厘不爽,没有纰漏,越看越感觉老眼昏花,终于合上了帐簿,在封皮上摩挲着,在感受一去不返的岁月。过去的影子长长短短,清晰又模糊,赵前在怀疑世间的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得如同飞扬的雪花。赵家男主人沉浸在痛苦之中,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宽慰,痛苦可以隐瞒却无法排遣。远处传来了火车进站的颤动,汽笛声嘶力竭试图冲破雪幕,隐约给人一种迅疾的坠落感。赵前时常幻听,老是把火车的呜鸣当成虎啸,屏气凝神,沉湎其中。

第四十章(3)

赵前不再膝前弄孙,仍旧上街转悠,每次都要走到西大桥去,细致地触摸桥栏杆,体会那份冰冷。人变得爱自言自语,老是念叨两句话。一句是:“老羊捆在案桌上,割头是死,割卵子也是死。”另外一句是:“狗屁老虎窝吧,哪里还有虎啊?”真是不知所云,谁都不懂他的意思。人参老了值钱,而人老了却不中用,人们心目中的赵前越来越无足轻重。他神志清楚,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捶头时而猛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咳,咳!宝林才是虎哇。……他是冻死在山里的!……”这番话是说前年的事情,他现在后

悔没给抗联送去冻伤膏。年迈的赵财主唠叨不休,没人理睬他,老虎窝人认定他魔怔了,就和疯子没啥两样。

赵家桥名声在外,却无一分一厘的收益。只有官家的车才走电道,官家的车辆是免费的,而铁轱辘的马车依旧涉水过河,偶尔有行人过桥,个个都面熟,乡里乡亲的怎好收钱?真要是收了一回,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再说,老百姓一直乐意于赤脚过河,谁稀罕你的破桥,非得犯这份洋贱?故尔以桥养桥的想法是一厢情愿,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家彻底显现出破落的迹象,年根底下,赵成永又贱卖了位于河口处的土地,正式辞退了马二毛。赵家是以一头骡子的代价打发了马二毛,一则粮食紧缺,二则金氏不忍杀掉牲口。马二毛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路,他和骡子的背影一同远去。马二毛并非留恋赵家,而是觉得伤心,可究竟伤心在哪儿却不得而知。金氏和孩子们都哭了,难言的感受堵塞在心头,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赵前反倒坦然相对,说:“俺小时候就是穷光蛋,老了老了又是穷光蛋。”

春天的风在土城外打着旋儿,将枯枝荒草烂树叶漫天抛起。房脊上的积雪化成了黑糊糊的蜂窝,化做了薄薄闪亮的冰片,最后化做颓然而落的水滴。老虎窝街头寂寥,再难看到赵财主的身影了。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春节之后,再没睡过一场好觉,彻夜难眠。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口渴得厉害。夜半起来一喝就是一瓢,反复如厕,来来往往,人瘦了一圈儿。

听韩氏一说,金氏便吩咐每晚备足凉开水。金氏不以为然地说:“再穷,也不能喝凉水。不就是喝水么,叫老头子喝个够!”见男人频繁小解,韩氏自作主张地去卖了个夜壶,免得他外出解手。赵前见了大怒,把小女人骂个狗血喷头,还狠狠地把夜壶连同拐杖都摔到墙上去。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却离不开夜壶了。每天狂饮不休,每夜尿得哗哗山响。尿太多了,夜壶盛不下,韩氏不得不披衣起来去倒。

赵麻皮觉得不好,去了养生堂。程瑞鹤带着徒儿铁磊来,望闻问切一番,不免面色沉重。见赵前拿眼盯着他嘴唇看,含糊其词道:“此为毒火攻心,思虑不舒,调理睡眠即可。”

赵麻皮跟着程先生步出门外,问:“我爹咋了?啥毛病?”

程先生不理睬他,转脸去问铁磊。铁磊说,这病好奇怪,舌苔厚腻,舌尖绛红。程先生点头,说:“脉象细数有力,阴亏火盛,多饮多尿,消渴症。”想了想,才对赵麻皮说:“这病难缠啊。”

赵前和程瑞鹤交往多年,但对他的医术仍不信任,说瞧病下方子还得县城里的戴绍庄。其意不言自明,赵麻皮去了安城县。戴先生皓首银须,身子骨硬朗,前前后后问了个端详。当他听说程瑞鹤说此病难缠时,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道:“表邪入里,侵入阳明,化热生火,伤筋消渴。没错,就是消渴症。”戴老先生拒绝了去老虎窝出诊的请求,推说自己老朽了,有程瑞鹤在足够了。被缠磨不过,戴先生摇头道:“此为心病啊,最忌心神抑郁,寝食不安。你爹这人,扳不住自个的性子,难治。”然后闭目养神,下了逐客令。

赵麻皮气愤至极,差一点儿就翻脸了。他和父亲挚交多年,又是儿女亲家,却冷漠如此,绝情如此?在心里头骂了一路,回来就说戴先生快死了,不会说人话了。程瑞鹤不理会赵麻皮的诅咒,他是戴老先生的徒弟,师傅不肯出诊,既说明对自己的医术信任,也说明他太了解病人了,情绪不稳,救治无望。程瑞鹤不敢大意,再三斟酌了白虎汤、二重汤和生脉引等方剂,交替调剂,观察疗效。程先生正面回答赵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铁磊心下疑惑,对程先生说,消渴症多由膏粱厚胃所至,但赵家也是粗茶淡饭啊。程瑞鹤认可徒儿的分析,说穷人也有得消渴症的,无论贫富贵贱,都怕思虑过度失眠多梦,铁打的身体也熬不过。他还说:“阴阳失调,损及肺脾肾三器。他呀,一股急火撂倒的。”

在众人劝说之下,赵前勉强服了十付汤剂,病情有所控制。但是情绪依然低落,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壁独语。程先生说要宽胸理气、调和饮食。赵前得知后竟然骂人,说:哪有这样的医生啊?俺吃多吃少还归他管?胡闹!从此拒绝服药,他有自己的逻辑:“寿禄自有天注定,该井死的不河死。”赵金氏来劝,男人脸一绷,说:“你们知道个屁?哪个医生不蒙人?巴不得卖药赚你呢。”

先前服用的汤药还是有效果的,口干多饮的症状有所缓解,但睡眠还是很差,白天也昏昏沉沉的。在短暂的瞌睡里,赵前梦见了二儿子。赵成国血淋淋地站在黑影里,面带愁容,欲前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赵前顿时惊醒,大汗如注,他的话叫全家人不寒而栗:“啊啊,老二啊,赵成国死了吗?”

第四十章(4)

揩去汗水,喘息稍定,赵前拄杖步入庭院。他环视天空,感觉有些模糊不清,就问愣愣地赵麻皮:“起雾水了吗,俺咋看不见北山了,咋看不见南山了?”

赵麻皮无比惊讶,说:“没有啊,怎么了爹?”

赵前不住地去揉眼睛,说:“俺啥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

这个时候,有种奇怪的气息罩住了老虎窝,有些像干草和骡马牲口的混合味道,这其中还夹杂着类似酒糟的气味。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有理由确信,气味能够随风入云,飘过万水千山。

赵前病重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二儿子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赵成国猛地坐起,他梦见自己手捧父亲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躲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赵成国断定父亲要死了。赵成国没有眼泪,只是悲恸地擦擦眼角。他想到,待会儿还要上工去。他又躺了片刻,身体无力地摊开,每个关节都充满着悲伤和落寞。雾都重庆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凝滞沉闷,使人呼吸沉重,从没有过故乡那样清爽透彻的风。工房的四周是一片竹林,隐蔽得很好。竹子是那样的粗,那样的高,而叶子偏偏细碎。沉寂中,浓绿得怕人。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尤其是兵工厂这样的要害部位。随着夜幕的来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微弱的灯火晃动,释放着淡蓝或者昏黄的亮点,每一颗都像遥远的小星星,赵成国忽然想到了鬼火。

说来话长,赵成国已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久,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再无音信。“七·七”事变之后,他顺平汉路南下,一路颠簸,去过武汉、长沙,最后来到陪都重庆。现在看来,赵成国的实业梦荒唐可笑,吃了不少苦头,人变得现实了许多。赵成国又想回到课堂上去,原打算投奔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想接洽人不见了踪影,读书梦就此打住。后来听说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大,一路辗转南下香港,取道越南去了昆明。

流浪的日子特别渴望柔情,在雨意不休又彷徨无助的长沙,赵成国遇见了她,一张白皙而羞涩的面孔,还有两泓过目难忘的清泉。赵成国的爱情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天在江边等侯渡船,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拿份报纸,他心里痒痒的,红着脸借来看。一借一还,便攀谈上了。下了船又是同路,顺理成章地送她去了学校。这女子姓罗名鹃,是长沙明宪女校的学生。说实话,赵成国远不够英俊,但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笑起来很有些阳光的味道。其实这样的青年男子很吸引人,会叫同龄的女孩子感到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战乱,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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