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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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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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的人里头,数你最侠义、最好心肠了,你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很为自己眼里冒出来的泪花感到羞耻,说完话,赶快转身,抹着脸跑走了。跑出十来步又停下,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再喊一声:“同春哥,可得赶早啊,就指着你啦!〃费耀色消失在稿人广众之中。同春浑身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击着胸腔,太阳穴象有一柄锤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愤怒、忧虑,一时都集中在胸臆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是这样的!梦姑受气了,乔家受气了,老道师徒必定是垂涎乔家的财产和梦姑的美貌!我,也受气了!……可是,小道人已经还俗,梦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么办法呢?……他双手抱住了头,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当年,同春是个倔强刚烈的孩子,敢斗骁骑兵,敢击登闻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来,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纪却一声不哼。可是,自从进了京师,在梨园行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后来又跟了那样一个主人,天天见到的是那样的冠盖来往,世态人情在教训他,所见所闻、亲身所受的种种经历,象一层层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为看透了世情,为人也变得越来越世故圆滑。梦姑,是刻在他心灵深处的青梅竹马的情侣,是永远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紧紧连在一起的。只有梦姑能够震撼他,能够唤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壳,还原为早年那个性情刚正、侠骨柔肠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颤抖,浑身在颤抖。他看见了什么?……啊,是遍体鳞伤的梦姑!她奄奄一息,痛苦无告地向他伸出双手,美丽的眼睛里涌动着泪,绝望地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捏得〃咯嘣〃响,黑眉紧皱,眉梢几乎飞上双鬓,但他的眼睛却渐渐变得冷静、镇定,重又闪出象钢刀那样锐利而坚毅的光芒。

就这样,腊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访了三年不曾见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桥镇上比往年热闹。除了秧歌、高跷、舞狮子,还请来了一台戏。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戏,甚至不是县里府里的那些戏班子,这是京师有名的聚庆班。因此,四镇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赶了来占地方看戏,一饱眼福。爆竹声击浪轰雷也似的,和着锣鼓声、唢呐声、车马喧嚣声、买卖吆喝声、呼儿唤女声,交汇成一片,直响到戏台前。戏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开门见喜》、《招财进宝》之类的节令开场戏已经演过去了,接着演的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闹门神》。写的是除夕之夜,新门神上任,旧门神却不肯让位。钟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来劝解,旧门神执意不听。最后,还是九天监察使者下界查办,把旧门神和他的仆从顺风耳谪遣沙门岛了事。这是一出轻松的短喜剧,人们都很爱看。因为它是当令戏,写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戏中的旧门神,颇似官场上一些人的嘴脸,戏文把他骂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门神指责旧门神的几段嘲骂曲子,竟有许多人合着一起唱:〔踏阵马〕桃符神传说与老三台(指旧门神),他贪图则甚?腌臜无赖,骨瘦枯柴,赤髭须都变雪白,只争些门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万口咍咍。

〔天净沙〕你只道多年当道狼豺,张的牙爪无对,恃神通布摆,兴妖作怪,不见那雪狮子倒头歪!

戏场上气氛热烈,还因为大家喜爱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门神,他唱得清越无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潇洒。

京东一带自明朝中叶以来演戏成风,人们听戏看戏水准极高,如今见到这么一个好角色,真是又惊又喜、如痴如醉。还有扮紫姑神的那个旦角,虽然只有几句话、一段唱,可是风神绰约,容貌娇艳,也使人们惊异了一阵。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衙役也走进看戏的人群。他们旁边一个平民指着台上的新门神说:“就是他,还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观众显然是个百事通,对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说:“连这也不知道?扮新门神的叫柳云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莲官,上好的一对儿!下面还要唱《京兆眉》,他俩就要扮小两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儿个他们唱《荆钗记》,四十多折,总得演三天吧!这回可过了戏瘾啦!……“旁边的许多人嘘他,因为新门神又开始唱了。

几名衙役互相看看,一个小声说:“怎么样,上吧?〃另一个小声回答:“唉!唱得实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罢《京兆眉》《荆钗记》再……”第三个声音更低。

“那怎么行!误了事谁个吃罪得起!〃第四个显然是个小头目,跟那三个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让我们看看《京兆眉》吧!〃两名衙役同声恳求,小头目望着五彩缤纷的戏台,也不忍就下决心。

《京兆眉》刚刚下场,台下突然一片喧闹,不知哪里来的一队骑马满兵包围了戏场,衙役们则冲进人群,冲上戏台大叫着:“拿贼匪!拿贼匪!〃他们挥着棍子、戒刀和捕绳,见戴白帽子的就抓,还不时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时间人群大乱,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窜。衙役打伤了许多人,又挤伤了许多人,乱了半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们见势不好,连忙卸装换衣,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们已经冲进后台,见到他俩,一声冷笑,上来就拿铁链当胸锁祝同秋吓得一个劲儿地哆嗦,同春气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们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抓良民?”“哼,好一个良民!〃衙役冷笑一声,拉了他们要走。班主一群人围上来跪下哀告道:“大老爷,大老爷!他们实在是良民,放了吧!我们从京师来,回去没法交代啊!……”“别拿京师吓唬人!〃衙役恶狠狠地说:“这是叛逆大案,十恶不赦!”“啊!〃同秋一声惊呼,晕了过去。同春竖起眉毛还要争辩,班主连忙抢着说:“大老爷,这两位实在是我们打京师有名的媚香堂请来的名角儿,在京师多年,相与的都是大人老爷,决无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给衙役一个红纸包。

“哈,原来是一对兔子!〃衙役鄙夷地笑骂一句,说:“老板,实话告诉你,这里出了一桩谋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带大明通宝、永历通宝、隆武通宝、弘光通宝各种铜钱为凭证,戴白帽或不薙发为记号。这两个人昨儿戴白帽,这一个还留长发,被人首告了,没个跑!〃老板和同班伙伴万分着急,老板连忙解释说:“实在冤枉啊!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头发稍长原是朝廷准许的呀;他俩昨天遥祭师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并没戴啊……”“不管那些!见了官再说!〃同春和同秋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押进镇上的巡检所。

因为抓的人太多了,巡检所监房早就填满,不得不腾出公堂大厅两侧的公务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个人都被塞进一间公务房,准备下午解送到县。

同春抱歉地看着同秋娇弱的体态、苦痛不堪的表情,叹道:“都怪我!不该把你拉到这里来,让你受这苦楚……”同秋疲惫地垂头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我自己要来,不怪你……”他说着,娇怯怯的就要哭,同春连忙脱下外衣弄成坐垫,搀他靠墙坐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同屋的人,尽管都是被抓进来的,都有一肚皮怨愤,但在两个戏子面前,却觉得自家身份很高,一个个都摆出不屑置理的样子。见同秋啼哭,反而轻薄地互相使眼色,几个浪荡子竟不怀好意地讪笑着去逗他。同春老实不客气地瞪他们一眼,说:“不要旗人太甚!〃一个满脸邪气的中年汉子眯着眼打量同春,猥亵地笑着说:“小可怜样儿!生气了也别有味道,来,让我瞧瞧……”他伸手就来摸同春的脸。同春怒火中烧,左手一挡,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声惊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随后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话都说不成声了。众人都吓住了。门外巡丁听见喊叫,吆喝道:“乱喊什么?再喊就加铁链铁镣!〃人们真的不作声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镇住了。同春正眼儿也不瞧他们,独个儿走到窗前,抱着肩膀,透过破窗户纸,呆呆地向外望着。突然,他大喊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玛法!苏尔登玛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户,高叫冤枉。

原来,他看见巡检官正客气地点头哈腰,陪苏尔登走上巡检所的正厅。同春这一喊,苏尔登果然停步朝这边看了看,对巡检说了两句,巡检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过去。

苏尔登一见是同春,很是惊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来永平唱戏,不久要回马兰村给师父上坟,在这里无故被逮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巡检在一旁听着,一面看看苏尔登的脸色,一面很有几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话用满语讲给苏尔登听。他知道苏尔登听汉话十懂八九,只是不会说,所以不敢胡言乱语。

苏尔登从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严地看了巡检一眼,说:“这两个唱戏的娃娃我认识,他们的师父我也认识,不是贼匪!

快放他们回乡给老师父上坟!”

“是,是!〃巡检哪敢不听从。可是苏尔登非要亲眼看着同春、同秋哥儿俩获释不可。这样,同秋也被提出了临时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苏尔登玛法叩头致谢。

苏尔登连忙把他俩搀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慨地说:“明明还是小娃娃,怎么转眼就成小伙儿啦?还是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唉,我怎么会不老!〃他又用蹩脚的汉话连连说:“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问:“苏尔登玛法,费耀色也在这里?”“不。这里,马兰村,很乱。他,送京师去了。”“马兰村很乱?〃同秋惊惧地小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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