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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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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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春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锦幙纱厨、琼筵玉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衣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经上到〃红相公〃的地位了吗?住处怎么这样素净?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鸡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时兴,唯有脱俗方能得名人赞赏。不然,红相公就红不成了!〃他说来心气平和,如同武人说弓箭、文人讲文章一样。他打量着同春一身寒酸的装束,稍一迟疑,问道:“师兄还在作书僮?〃同春摇摇头。科场案发,李振邺被杀、张汉被囚,他的饭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为人临时做工。虽然仅得温饱,却无需随人俯仰。但这些用不着对同秋说。同春笑笑,道:“师弟,你这媚香堂肯收我吗?”“啊?〃同秋吃了一惊,想不到同春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为难地蹙起淡淡的细眉,象女子那样掏出绸绢沾着嘴角,轻轻地擦了擦,强笑道:“师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着逼了一句:“听说你日陪数筵,日进百金,还养不了哥哥我这张口?”“师兄,要是只为一口饭,小弟我能养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艳压群芳,独冠京华,小弟决计望尘莫及!……如今,晚了。不独师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过趁芳春将歇,积蓄后半生的使用罢了!……”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叹息。他知道,干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秋过年不就要十八岁了吗?

“师弟,〃同春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操这梨园生涯,我宁肯孤独一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春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儿个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师兄你要登台唱戏?”“嗯。”“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你要去给师父上坟?”“要去。也要挣口饭吃。〃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春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春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身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水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白:“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春念得吞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你可是化朝云阳台畔?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盘旋,看水上双飞燕;迁延,听枝头泣杜鹃。

[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典春衣,行歌绣筵。谁似俺春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漫自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同春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到后来,他竟唱出了眼泪,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师停笛,笙师缓缓放下了玉笙,他们象睡着了似地愣了片刻,几双如醉的眼睛同时望着同春,又好象没看见他。终于,同秋先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妙了!

师兄非但不减当年,简直是声情并茂,绕梁三日!〃笙师一个劲儿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么话赞美才好。老笛师弄清了他就是当年的云官后,捻着胡须笑道:“怪不得!

我说多年没有听过唱这么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当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后来又来了些打茶围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后院小屋里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圆月和灼灼闪耀的寒星,同春的心里如沸腾了一般。出于自感自叹自写心情,他选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结果,却使他心绪更加缭乱了。

他何曾忘记过梦姑?

不管怎么贫困,他都不肯卖掉那一副碧玉镯子;不管心里怎样怨恨乔家母女,他都舍不得扔掉梦姑留给他的唯一信物……那个精心绣制的香荷包。他见过优伶与狎客间的〃情爱〃,也见过张汉、粉儿与李振邺之间的〃情爱〃,他见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呕。面对这些,他怎么不怀念少年时那纯美无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浊水的恶臭中,回忆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显得美好,梦姑愈加令他怀念。他并不是没有成家的机会,张汉、李振邺都曾替他物色过。但怎么能与梦姑相比?虽然梦姑已属他人,成了梦里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个和她相仿的人儿。

张汉被囚、李振邺正法,他要娶亲,就更加渺茫了。

谁想得到,会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当临时小工,在隆福寺帮一家花炮棚卖货。从入腊到元宵节,花炮都是热门货。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谁不买花炮过年呢?同春帮忙的棚摊子花色最齐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种鞭炮、烟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还特地办了几种新花样:水浇莲花、金盘落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最响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阳城。

所以这一摊生意最兴隆,临时伙计柳同春也忙得满头大汗。

远远走来两个鞑子,一老一小,显然是来操办年货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专为挑担背筐的仆役。小鞑子硬拉着老鞑子在几个花炮棚间转悠过来转悠过去,这儿买几种,那儿买几样,最后停在同春守着的货摊前,爷儿俩叽哩咕噜地说着满洲话。

同春忙着应付别的主顾,没注意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东话从那小鞑子嘴里甩出来:“卖花炮的!

每样盒子、鞭炮给我们来五个!五鬼闹判、飞天十响、炮打襄阳城,一样来十个!〃这下子同春可认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费耀色!”

费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闪,跳着脚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么在这儿!……玛法!玛法!〃苏尔登走过来,见到同春非常高兴,〃呱啦呱啦〃说了许多话,同春只听懂了几句,不过是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什么事,如今过得可好,有没有娶亲等等。对这些问题同春一个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说:“都好,都好,费耀色长得这么大了,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们说了好一阵,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为费耀色爷儿俩是满洲人,他早就扯开喉咙训斥他的临时小伙计了。机灵的费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脸色,对爷爷说了几句满语,老人立刻对身后的背筐仆役招招手,从筐里提出一盒红纸包的点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铸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银锞子,让费耀色一起给了同春。同春心里感动,一个劲儿地推辞,费耀色就一个劲儿地强塞。苏尔登玛法指着自己的脸,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费劲地说:“这个面子……不给我?〃同春不再推辞,向老玛法表示了谢意。苏尔登摸着胡子,嘿嘿地直笑,爷儿俩高高兴兴地走了。

玛法的黄狼皮帽刚刚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处,费耀色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同春的手,凑在他耳边紧张地说:“同春哥,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双腿一时竟软了,嘴唇也簌簌发抖,心慌意乱到极点:“你说什么?”这句话是凭本能冒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没说。

费耀色一口气把容姑告诉他的那些事全倒出来了:小道士怎么娶了梦姑;怎么把一对双生女孩扔到山里喂狼;怎么趁她哥哥不在家霸占她家的田产房屋;怎么虐待梦姑,等等。临了,费耀色再三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对容姑发了誓的,连对我爷爷也没敢说!……同春哥,我见过的人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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