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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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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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份、太让了下不来台,甚至是对他的侮辱吗,我竟然采纳这种意见,不是太不应
该了吗?
  他还暗示,如果由他来做这个手术,妈也许不会亡故。我没有向他解释,妈去
世并不是因为手术。
  他拒绝签字倒成全了我为妈尽的最后这点心意。
  不过就是妈再活一次。再做一次手术,我还是不会找她、不会在妈的合同医院
做这个手术。
  妈的病,不正是合同医院误的诊吗?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眼睛已渐失明、白翳
始终遮不住眼球的情况下,眼科主任还坚持是“白内障”,而不考虑脑子里可能长
了压迫视神经的瘤子。

  然后我又趁有车之便到韩美林那里去取别人带给我的东西。最后才到午宴上去。
这个安排妈是知道的,但她突然急迫地想要知道我在哪里、我是否安全,非让小阿
姨马上给我打电话不可。
  是否就在那一天,我便身染大病。爱我比爱自己生命更甚的妈一定感应到了,
否则她不会突生这样的奇想。
  小阿姨往哪打?何况她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家旅馆吃饭。就是知道我在哪家旅
馆吃饭,那么大的旅馆,我到底在哪一层、哪家字号?
  为了安抚妈,明知我不在家小阿姨也往家里打了电话,家里当然没人接。妈又
让她往我机关打,说机关一定知道我在什么旅馆吃饭。可是小阿姨不知道机关的电
话,妈知道,但妈也没有随身带着我机关的电话号码。她就叫护士帮助查找。护士
的服务态度不错,在电话号码簿上给妈查到了。小阿姨拿着机关的电话号码正要去
打电话,我就到了。
  一进病房,就见妈双目眦裂,满眼是大难临头的张惶。
  小阿姨见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来了,来了。张阿姨来了。”
  这时妈又心慌起来。妈怀疑有婚外恋那个男病人的家属正在帮小阿姨安抚妈。
她说:“躺下、躺下,休息休息就好了。这是因为刚才太紧张了。”
  我也以为她的心慌是活动太激烈。心情太紧张所致,其实这也是大病之兆。
  每次去医院的路上,其实都是分秒必争,就是红灯亮着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地
在车流里穿行,哪怕早一分钟抢过马路也好。因为妈在企盼着我。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许多可以提供各方面服务的公司,和花费不大的“麦的”,
方方面面的事情全靠我一个人应对。
  单说每天一早背着一兜汤水炒菜挤换电汽车就耗去不少力气, 我最怕挤那一0
六路电车,也许是我挤车技术不佳,常常挤得满腿是伤。有一次甚至将内裤挤掉,
要不是外面的衣服上着皮带,真不知怎么收场。经过那样一段时间的锤炼,现在不
论碰见什量级样的“挤”,我都不怕了。
  由于连日的焦虑、伤情、担忧、恐惧、劳累,体力消耗很大。在快速往来的车
辆里穿行往往会让我感到两腿发软,头晕眼花。
  特别是妈的病房还在六楼。
  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每天还能轻捷,甚至是潇洒地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地走几
趟。渐渐地也就潇洒不起来了。
  医院里有电梯,虽说只供病人或护士、大夫使用,但情况也不尽然,一切要看
开电梯人的性情。
  有个和我同年的女同志,还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对我很是照顾。如果是她们在开
电梯,那就是我的运气,怎么也能蹭上电梯。
  也有大碰钉子的时候,而且碰得嘎蹦脆。有天早上,我背着很多东西来到医院,
看看楼梯,实在上不动了。便老了脸皮,低眉敛气地走进电梯,对那位开电梯的女
士说:“我实在太累了,您看我又拿了这么多东西,谢谢您让我乘乘电梯吧。”
  她的手往电梯外面一挥,简明扼要他说:“出去!”
  我只好夹着尾巴走出了电梯。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相信她如果看我一眼,能发点善心,一定不会那样对
待我。十三号这天不巧,开电梯的正是那位丝毫不肯通融的女士。鉴于以往的经验,
我自知没有指望地往楼上爬。而且还是一步两个台阶。——妈一定等急了。
  我甚至听见大腿前的两块肌肉,在拉起两条腿的时候,噔噔地响得非常吃力。
像一辆难以发动的老旧汽车,却非要它发动起来不可地蹦蹦着。

看到妈闹成那个样子,我真是又急又气又委曲,觉得她太不体谅我。
  心想,我已经很努力了,妈,您为什么不懂我的心呢?从而让您自己的心和我
的心,都累得没有了一点汁水了。
  您累,比我累还让我忧心,结果是我的心就连您的心一块累着,是累上加累了。
  急得我恳求她说:“妈,我真的很累。我知道您爱我,可是爱得太过也是一种
负担。我已经很急了,为了早到医院一分钟,我差不多分秒必争,连过马路都是横
冲直闯。您再这么催我,我就更着急了。一急就容易出事,那不就是催命吗?到那
时候,您就后悔莫及了。”
  我了解自己,装了那一肚子心思,这恳求比发火还煎熬人。
  妈不回答。我看见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颤颤地抖着。
  后来想,我这样说,她心里一定也很委曲。她不正是因为爱我、担心我的安危
才这样紧张的吗?
  我又说:“咱们哄着人家还来不及呢,怎么能为这样的小事麻烦人家,像查电
话号码的事,人家管得着吗?要是把人家弄烦了,到了真有要紧事的时候,人家还
能耐心细致地照管您吗?”
  妈没看见吗?除了危险期间有特护照顾,特护走了以后,哪样事不是我这个一
点医护常识也没有的人在时刻关注着她?幸亏妈没有出别的事。
  可是她一定听不进去这些话。对她来说,首先是我的安危,至于她自己到了要
紧的时候人家怎么待她,她才不考虑呢。
  妈把我的韬讳之计当成了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才能。看我在病房里似乎很玩得
转的样子,曾当着我的面对小阿姨说:“你张阿姨在哪儿都能打开局面。”
  我没吭气,只对妈得意的笑笑。
  妈,那叫打开局面吗?那只是当下三烂、装孙子,并以此来讨取人家的欢心。
  就在我为签不签字手术而忧心如焚的情况下,也得强颜欢笑地陪着前来消闲解
闷或观赏名人的人高谈阔论,那是真正不惜血本的感情投资,为的是妈在紧要关头,
能够得到较为悉心的照料。
  恐怕对外的这种投降主义和我的宵小之心也不无关系。
  好比,我能得罪小阿姨吗?得罪了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好好照料妈吗?说
是为了好好照料妈,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可以抽身而去?
  这时妈又要喝水,真给她端过水去她又喝不了几口,让我们端走。或是刚在床
上躺好,又让我们扶她起来喝水。
  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每种体位都保持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恳求她:“妈,您天天晚上都闹得我们一点不得休息,要
说您晚上闹那是因为‘谵妄’没有办法控制,白天您再闹就说不过去了,小阿姨晚
上照顾您已经很辛苦了,白天咱们应该尽量让她休息,如果她白天也得不到休息,
如果撂了挑子,临时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熟悉情况的阿姨?现在的情况是越少出
问题越好。”
  我每天到医院后,什么也不让小阿姨干。而是让她把折叠床撑到阳台上去睡觉。
为的是让她晚上和我轮换着陪床,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不能独自支撑这件事,所以
特别害怕小阿姨撂挑子。
  其实,妈哪儿是折腾人,她是病得开始折腾自己了。
  妈好像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我没有好气地扶她坐了起来,
并让她自己披上夹克。
  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过得越久,我越能咂磨出她当时的神情,她不但隐忍着极大的不适,还要
在穿衣的逼迫下逃遁无门,心神败坏地瞪视前方。
  她看也不看手里的夹克,拿起夹克的下摆当领子,伸出胳膊就去穿袖子,那怎
么能够穿进?我不但不帮她纠正,还冷酷地说:“好好看看,那是袖子吗?那是袖
子吗?”

  任她长期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特别是在晚上,对没有人手可以替换
的我和小阿姨,实在太辛苦了,别的病人都是老婆、丈夫、儿子、媳妇、女儿、女
婿什么的一齐上,就是那样他们还感到力不能支。更何况我除了陪夜还要应付一切
想到,或是想不到、一环扣一环的方方面面。
  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骗她:“您闹得病房里的大夫、护士、病人都对您有意见
了。我一到医院,大夫护士就抓住我反映您的情况,让我带您出院,所以我都不敢
到医院来了,怕人家抓住我,让我带您出院。老房子交了,新房子还没装修好,咱
们出了院上哪儿去?只好住到老孙那儿去。”
  知道妈最怕住到别人家里去,就拿这个威胁她,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知难而改,
在医院和先生之间选择其一。
  妈一辈子都没痛痛快快地活过,非常看重别人的反应。老对我和唐棣说:“别
人让人家说咱们的闲话……”
  我和唐棣就会激烈地反对:“偏不!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闲话?有些人吃饱了
不干别的,就会拿闲话害人。人活一辈子不易,再为那些别有用心的闲话委曲自己
不是太傻了吗?”
  或是自寻烦恼地说:“某某今天和我走对面也没有理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这肯定和她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切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关。
  因为深知她的忌讳,就编造大夫、护士对她反映不好的假话吓唬她。
  又吓唬她说:“您什么时候改好了,我什么时候再到医院来。您要是不改,我
就永远不来了。”这样吓唬她实在太无情了。
  人一上了年纪本就来日苦短,和至亲至爱的人多守一会儿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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