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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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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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难免气哼哼地用力把她往前一推。她也总是恨恨地“唉呀”一声,那就是对我
如此待她的、最严厉的批评了。
  或是刚把被套服服帖帖地装套在棉胎上,一会儿棉胎就让她起来躺下,躺下起
来,弄了滚到被套脚下去了,我就会急歪歪地把着她的手说:“妈,您拽被子的时
候光拽被套不行,您得这样,被套棉胎一起拽着才行。”这不是强妈所难吗?她那
时哪还能顾得了这些!
  那时她可能就像人民医院张主任说的那样,瘤子虽然切除了,可是瘤子周围的
垂体细胞经过长年的挤压已然受损,不能正常供应身体各部系统赖以连转的“内分
泌”了。如果说妈是为凝血机制紊乱,最后猝死于某一重要血管的破裂(如心肌梗
死,或脑桥那很主要血管的破裂),那正是由于凝血机制失去“内分泌”的精密调
节所致。她认为,就是妈不手术,也无可挽救了。手术前的一切病状,正是身体各
系统失去“内分泌”的调节、走向全面崩溃的表现,手术后的一段时间看上去虽好,
那是过去体内储存的“内分泌”还没有完全耗尽,一旦那点储存消耗净尽,妈就会
走向终结。因为这个过程是渐近的,所以妈无法说出某种具体的不适,只能感到日
渐衰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呆着都不舒服、都不行地走向消亡。
  这就是说,我们那时的欢乐,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的欢乐。
  而我竟然没心肝地把身体日渐衰竭、在不可名状的难耐中饱受熬煎的妈,当成
是她的随心所欲、不体恤我的劳顿。不但没有对她更加爱护、没有知微见著探析她
如此表现的根由,反而心生怨气态度粗暴。
  如果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号北大医院那位大夫能对我这样说到“内分泌”对
人体的影响,妈就是再不愿意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也会逼着她去检查的。如果那时
就采取果断措施,效果会怎样呢?肯定比七个月以后手术好,对一个分秒之间的差
异,影响都会非常悬殊的老人来说,这七个月的时间绝对至关重要。不要说身体的
承受能力,就是她储存已然不多的“内分泌”,那时恐怕也还能满足调节凝血机制
的需要。
  怎么想,怎么都是我害了妈。
  又比如,她的“谵妄”越闹越严重,大夫表示这是脑手术的正常反应,没有什
么解决办法,只能任她一闹到底才不会再闹的时候,我也就没再坚持为妈寻求一个
解脱的办法,而是想,挺吧,挺到一定时候就好了。从没想过这种挺法。对妈的体
力会造成多大的消耗,特别在妈的身体日渐衰竭的时候,我现在想,“谵妄”可能
和梦游一样,是非常伤人的。我那时要是坚持寻找,办法可能还有。好比说针灸、
镇静剂什么的。那不但会免除我的许多劳顿,妈也能很好的休养生息;
  在她“谵妄”的时候,又想当然地认为她如此神智不清,不论我说什么、做什
么,她反正都不会听,干脆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地任她去闹。
  每逢她不让我在病床两旁放栏杆,只要一安栏杆,她就双手抓住栏杆不放,力
大无比地和我撕来撕去,抢得像是拼命,说是安上栏杆就像坐监狱一样。那肯定是
身陷沉疴人的憋闷、烦躁,我不但不体贴她,还自以为保护她不致坠床道理堂皇,
狠狠抢过她手里的栏杆,与她做对般地安在病床的两旁。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她
讲道理呢?
  那时我要是知道妈已来日无几,虽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也能做些让她顺心的
事,让她带着一份她所挚爱的人的深爱离去。
  可是,难道非要等到这个地步,我才能丧尽天良地给妈那份深爱吗?
  奇怪的是妈“谵妄”的时候老叫奶奶和小慧。我从未听她对我说过小慧是谁。
  还有一次她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对小阿姨说:“小月快走,这是鬼住的地方,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怎么不走?我是为你好。”
  说着就去开通向阳台的门,急于逃走。小阿姨赶紧把阳台上的门锁了,她开不
开门就拼命摇,把门摇得哐哐响。见阳台上的门摇不开,又去开病房的门。小阿姨
把病房的门也锁了。她大吵大叫着非要出去不可,一直闹到在护士站值班的护士长
都听见了。护士长到病房来看她闹什么,妈却认不出是护士长,害怕地说:“巡逻
的来了,巡逻的来了。”这才不敢闹着要跑了。
  可是她对小阿姨又闹着说:“你给我找张洁去,你给我找张洁去。”
  让护士长安慰她说,“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听到让护士长说去给我打电话,
妈才渐渐安静下来。
  护士长走后妈对小阿姨说:“我给你张阿姨闯祸了。我闹得太厉害,巡逻队都
知道了。”

  后来我猜想,小慧一定是她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沉落在记忆深处、也许早就
故去的人。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敢这样肯定,妈在那个时候,
呼唤的肯定是两个早已死去的人。
  还有,说她那间病房是鬼住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总之那时我和妈一到晚上就像中了邪,我不是挚爱妈的女儿,妈也不是爱我的
妈了。
  可是一到白天,我们又都为对方竭尽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

  也曾分析妈为什么老“闹”,误以为是她身边有我照料的缘故。如果没有我的
照料,她也就无所依赖,无所依赖还能向谁“闹”呢?也许早就可以自立了。
  所以我对妈说:“您比我强,您老了跟前还有我,我老了跟前还有谁呢?只要
您能恢复健康,我宁肯死了都行。”
  或许她辨出个中和埋怨,即便地老天荒何尝会有因她而无我的荒谬?又忧虑我
果然落到那种境地,还要考虑为我的埋怨留下伦理道德上的余地,含蓄地辩驳道:
“你可以到唐棣那儿去。”
  我却斩钉截铁他说:“我才不去呢。”
  我为什么这样说?
  是生怕妈不明白我的埋怨,非要把为我留下余地、躲在含蓄后面的妈推到前面
不可?是批评妈对我的依赖?
  是以我晚年的独立,来表白自己对妈老有所养的功绩?
  是以我独自的晚境,来衬托妈老有所养的优越?
  一到白天妈就清醒了。她一清醒过来,就为自己晚上睡着就“闹”的事情着急。
她不知怎么想的,认为这是睡得不沉的缘故。所以白天更不睡了,到了晚上也尽量
延迟睡觉的时间。以为熬得越晚,睡得越沉,睡得越沉就越不容易发作。
  病房里有一个看护植物人的谢阿姨,我给她一些钱,委托她在小阿姨替我值班
的时候帮着照看一下妈,毕竟她看护脑病病人多年,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多,万一有
什么情况,知道怎么处理。所以每天晚上,植物人那边的事情完了,谢阿姨就到妈
的病房来坐。
  妈就紧紧抓住谢阿姨不放。让谢阿姨给她唱歌,陪她说话、熬夜,不让谢阿姨
走。还要点小狡猾,对谢阿姨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
  谢阿姨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歌,妈不过是有想方设法拖住人家,陪她一起熬夜就
是了。
  后来植物人感冒了,妈接着也感冒了。想必谢阿姨是个传染的媒介,我就不让
谢阿姨来照顾妈了。不过那时已是十月十七八号,我们也快出院了。
  也许还是我的办法有效果。
  我对妈说:“恰恰相反,您晚上闹不是因为睡得不沉,而是睡的太沉的缘故,
您现在白天不睡,晚上也不睡,一旦睡着就会睡得很沉,睡得越沉越不容易清醒,
闹得也就越凶。从现在起,您白天一定要多睡,晚上也要早睡,吃过晚饭就睡,睡
眠一充分人就容易清醒,越容易清醒也就越容易从“谵妄”中醒来。如果觉得在床
上躺的时间太长,不舒服,可以先靠在沙发上睡。睡过一觉,再到床上去睡,试一
试这样做,看看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是我的办法灵,还是手术的反应已经过去,妈此后果真不闹了。
  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狠狠地吓唬了她。
  十月十二号下午我对妈说,十三号中午我有一个不好推掉的外事活动,有位意
大利访华代表团的朋友,是我在意大利访问时的“全陪”,对我很是关照,又是我
作品的译者。现在来到中国,而且和团长发生了磨擦,身在异国他乡心情非常不好,
无论如何我应该去看望她。我对妈说,只参加一个午宴,吃完饭立刻就到医院来。
  十三号一早,就在我家附近的几个商店跑来跑去,为的是给妈那个合同医院的
两位大夫购买礼物。
  一位是及时通知我们去做核磁共振的大夫,那时周东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
够帮助我们尽快做核磁共振的关系,可是周东大夫又不知道我的电话,只好转请一
位能够和我取得联系的大夫通知。要不是她的及时通知,我们就会失去这次机会,
那就不知还要等多久。
  另一位是神经外科的主任,有人建议在他那里疏通一下,请他批准同意母亲转
往天坛医院手术治疗,这样我们也许能够报销在天坛医院的开销。那笔医药费毕竟
数字不小,若争取一下能够报销何乐不为?
  不敢跑得太远,怕误了来接我去赴宴的汽车。只好在附近两三家商店之间跑来
跑去的比较。太贵的负担不起,太差的又怕对不起人家。最后买了七百多块钱的礼
物,心里还觉得不够分量。
  外科主任收下了礼物。可我却是在妈去世很久以后,才去找他谈转院治疗的事。
他拒绝签字同意母亲转往天坛医院手术治疗。
  我认为这很正常。试想,他一再对我强调做过四百多例垂体瘤的切除手术,而
我还是自费到天坛医院做了这个手术,做完之后还要来找他想办法报销,这不是太
过份、太让了下不来台,甚至是对他的侮辱吗,我竟然采纳这种意见,不是太不应
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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