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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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 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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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说:“是张家老大。”
  光大说:“爹和奶同意了?”
  奶说:“我这一层子人,全都过世了,是我给每一个人擦的身子、穿的寿衣送走的。村里这些娃娃,哪一个又不是我铰的脐带接来的?老二生时,他妈羊水破了半天,却生不下来,还是我用手扯下来的。老二是个双旋,旋与旋之间宽二指,‘二指宽,抱金砖’,打早我就说这娃将来是成事的,昨日夜里,他爹他娘就来了,满口满应的答允这门亲事,咱还有不同意的?光大,我给你和光小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知道知道。媒人说,选个黄道吉日,张家老大摆了酒席,请三姑八舅的吃吃,一场婚事就要正经订下来的。”
  光大却不言语了,又拉过一只死野兔剥皮。月光下门闩上吊了一排,叫人不忍卒看。委屈而逃的猫却没脸面,闻见肉香又跑回来一声一声地叫。
  奶说:“光大,你咋不说话,舌头没了?”光大喉咙里粘乎,喃喃不清地说:“张家那边给掏了多少钱?”云云一直坐在奶身旁,静静地听,偷看各人脸色。出现了沉默,她浑身就觉得有虱子咬。听罢哥哥的话,气再憋不住,说道:“你看你妹子能卖多少钱?”言语极不好听。奶就训道:“云云,你插什么言?咱又没向人家张口,人家给三百四百,还是分文不掏,那是他张家的事。”光大就说:“奶在这儿,爹在这儿,我说一句话,云云嫁不嫁我不管,咱做事不能让外人扯笑。”爹一听倒火了,说:“扯笑什么?”光大说:“云云比我小五岁,别人会怎么看我哩?”
  云云站了起来说:“噢,你是想你的事哩!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碍了谁了?”光大说:“咱这地方,我还没听说过谁这么便宜娶媳妇的,你耍大方,谁给咱家耍大方?”云云说:“你找不下人,想让我给你挣钱呀?你越是这样想,那钱我越是一分也不要!”光大脸就全撕了,跳起来说:“他不掏钱,这事就不得成!爹娘生了咱兄妹三个,不是只生了你一个!”云云说:“生了我,我分家产了吗?这些年,有眼窝的看得见我为这个家出的力!到我该走了,还要这么勒刻?!”说着就哭起来。
  奶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云云,你哭丧吗?”一口痰涌上,咳不出,人在躺椅上缩成一团,云云见状跑过去喊:“奶!奶!”奶只是翻白眼。云云就冲过去抓光大的脸皮,光大还了云云一巴掌。奶一伸腿,眼瞪直了。爹疯了一般吼道:“打哟!打哟!你奶气死了!”兄妹就又跑过来,光大连声叫奶,便对着奶的口猛吸起来,将一口痰吸出来了。奶又缓缓地透过气来,光大却披了衫子走出门去,脸上像布了一团黑云。
  云云给奶摩挲心口,灌开水,后倒在奶怀里,叫一声“奶!”哭一声娘。剃头匠却再没声响,木呆呆地坐着不动。夜已深沉,村子里死了一样的静,谁家的父母在喊睡了一觉的孩子起床来撒尿.十声八声喊不应,就骂起来,用巴掌啪啪啪抽打那叫不醒的儿子屁股。奶有气无力地又把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混着说,一会儿叫着云云的娘,一会儿叫着云云的爹,云云看着油已将尽的灯芯跳动,心里阴森森的惊恐。后来,灯就灭了,爹还坐
  着不动.烟锅头一明一灭,像是一个什么野物在眨眼。
  
                  二
  
  天明,云云红肿着眼睛下炕,才要坐到台阶上去梳头,爹却早坐在那里,接着是夜半回来的光大和光小也坐过来,再是奶。一家人皆粘眉糊眼,似醒非醒,分坐在台阶的青光石头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谁也不看,都望着四峰上的古堡,表情木木。这是典型的村人起床图。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只狗在河湾处大声叫,接着是一群狗的追逐,山洼里才渐渐清醒过来。光大先站起来,背上猎枪走了。接着是光小,接着是剃头匠。谁也不知谁要到哪里去,谁也不打问谁,长长的台阶上木鸡般的留坐着奶和云云,院子里显得空大。
  剃头匠在河里洗脸,手掬着水啪啪地拍着额颅。在这个家庭里,每一次矛盾纠纷都是他所引起,而每一次结局,均是他长久的沉默不语。夜里,他恨死了光大的不近情理,但他同时又可怜光大。这个年纪而没有成家的儿子,打骂云云,实际是在打骂他这做爹的啊!剃头匠深深感到了自己为父的可耻。他一夜未能睡好,在思谋着一个出路,老母问他,他没有告诉,该他承担的事情,他绝不拖累上了年纪的老人。
  洗罢脸,他去了吉琳家,毫不避讳,对吉琳娘说了夜里的家事,甚至还有些夸大其辞。
  吉琳娘一边往手心唾唾沫,一边抹到乱发上,用梳子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剃头匠!”剃头匠却沉默了。吉琳娘说:“你剃头也这么不干脆吗?”剃头匠唬道:“我那刀子能割了人头哩!”吉琳娘就叫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要钱?明说了吧,要多少钱?要什么嫁妆?刘六顺的女儿长个冲天猩猩鼻,出嫁时讲的是男方给他一个寿棺的。”剃头匠说:“我这么想,云云是有这个哥,老大也是有一个妹子的,四个人都是光眉顺眼的,如果愿意,这会省多少钱的。”吉琳娘一梳子梳下个虱来,在手指上看看,扬风丢去,惊道:“换亲?”剃头匠说:“这又不犯国法,山里多的是。”吉琳娘不言语了,闷了半日,就搬了左手指头运算李淳风六壬时课,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翻来倒去若干遍一抬头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老大的妹子嫩,看得上你家光大吗?”
  剃头匠最担心的也正在此,脸上顿不是颜色,接着就苦苦地笑,说:“你是媒人嘛!”右胳膊就伸过来,使劲褪长了袖子,吉琳娘的手过来,两只手在袖筒里捏码儿,两双眼睛死死地盯视对方,一丝不苟。如此经济谈判之后,吉琳娘干瘪的脸皱纹绽开,剃头匠便起身走了,身后,吉琳娘却大声嚷道:“他伯呀,怎么不坐了,我给咱熬一壶‘满山跑’喝呀!”
  当吉琳娘跌跌撞撞跑到矿洞,叫出了浑身泥水的老大,老大一出洞来就软坐在土坎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吉琳娘就笑他过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大给她笑笑,说这算什么呀,听有人讲铜官那儿的煤矿,一个班一个对时,麻绳拴筐子吊下去,黑咕隆咚的,一下就是四十米,五十米,人在洞里四脚兽似地爬着走。出了洞,除了眼球仁能活动,谁认得是人是鬼?家人站在洞口,见面先呜呜哭不清,好像轮回从阴间转世而来。吉琳娘就说:“真是只见贼娃子吃,不知道贼娃子挨打哩!老大,我寻你是有事哩!”媒人来寻,老大就知道她的用意,从怀里掏出一元钱,说:“你老拿去喝酒吧,我正在忙着支洞架,身上也没多带钱,你不要嫌少啊!”吉琳娘将钱收了,却说出:“剃头匠改了口,他不应允亲事了。要娶他的云云,他的光大就得娶小梅!”老大登时骇绝,张口无言,凶相吓人。吉琳娘忙改口骂起剃头匠,说他心瞎了,眼也瞎了,光大是什么货色,倒敢娶小梅,蛮牛啃白菜心呀!老大又慢慢靠着土坎坐下去,坎上的浮土刷刷流了一脖子,嘴脸乌青,待到吉琳娘骂得话不入耳了,说:“婶婶,你不要骂了,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我会给你去回话的。”
  老大重新回到矿洞,矿洞斜着往下走一段,就直直的平道而进,里边有一根蜡,芯光如豆,昏光弥漫里扑楞楞飞着几只蝙蝠。他站定了半日,才看清了脚下横七竖八的木头。扛一根往前走,却总是磕碰洞壁,竞一个趔趄,木头摔出去将蜡烛打灭了。响声传到洞底,又反弹出来,嗡嗡嗡闷响。老大倒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爬起来,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心里乱得如一团麻。他不知道媒人的话怎么对妹妹提说,妹妹年纪尚小,性情温顺,如何会看中光大?妹妹是不会同意的。就是妹妹同意,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不乐意啊!可是,剃头匠是个心里有劲的人,他说出话来就要按他的话办,妹妹不嫁给光大,那云云能嫁给他吗?事情不早出,不迟出,偏偏在他正动员村人来这里挖矿时发生了,他第一次骂了剃头匠“老东西”!
  张老大踉踉跄跄回来,一进家门,就从柜里取出酒喝。小梅才洗罢衣服,一个人抱着猫逗弄。十八岁的女子,出脱得十分俊美。夜里常常做梦,梦都是五颜六色的,醒来要把梦说给人听,两个哥哥却鼾声如雷,她就暗自伤心,感到了无爹无娘的悲苦。当下抱猫在怀,猫是温柔而又不安分的,双爪在怀里抓,偶尔抓到胸部了,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痒。后来,她便将一个指头从衣服里戳起来,一伸一缩,猫就不断地抓那神秘的东西。大哥一进屋,她粉脸羞红,说声:“大哥回来了!”老大并不言语,取酒只是喝。她知道哥是喜欢喝酒的,每天挖矿回来,疲倦不堪了喝几盅解乏,就起身说道:“我炒几个鸡蛋去!”
  炒鸡蛋端上来,小梅却惊慌了,老大已经把半瓶白酒喝了下去,还举着瓶子往嘴里灌。她问道:“大哥,你怎么啦?”老大不说话。小梅把瓶子夺了,在浆水瓮里舀一碗浆水逼大哥喝,小心翼翼地问:“是和我云云姐斗嘴了?”老大眼直直地,摇头。小梅又说:“那是生村人气了?这些人不落好,就罢了。世上的人多啦,你顾得过来吗?”老大还是摇头。小梅就立在那里无所适从,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在咱家里.你还不说吗?”
  老大看着妹妹,牙把下嘴唇咬住了,咬得很狠,说道:“小梅,你不要问,你忙去吧!我要睡睡,你让我好好睡睡。”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将门掩了。
  小梅什么事也捉不到手,越发心慌意乱,就走出门,要问问村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一些小伙,一见小梅,就没盐没醋地和她搭讪,她烦死了这些人,白着眼过去,不搭理。走到河边,瞧见吉琳娘和老二在那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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