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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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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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认识小妹,以为是医院里陪夜的,就对小妹说:“这个妹妹也好回家去歇一天。只要那把躺椅留给我就可以了。” 
妈妈就说:“她是瑞平的同学。”这是妈妈在说话中首次提到小妹。 
娘陪了一天一夜。除了蓓蓓替换她的那四个小时,娘和妈妈一直没有分开。除了妈妈昏睡的那些钟点,娘一直在和妈妈说话。早上蓓蓓走进病房,娘抽空就走出医院,满街寻找一种叫做“寸管糖”的南方土产。后来在老西门的一家小店才买到了半斤和“寸管糖”相近的“寸金糖”。又在疯狂寻找一种牛心番茄,后来也在襄阳路上的一个菜场上找到了。娘完全是一个奇迹,娘到上海的机会不多,这些东西,就是叫瑞平去买,也是买不到的。她的所有本事,只是逢人就问,问完了之后就说:“谢谢尔。”当小妹第二天晚上来到医院的时候,娘正好用调羹将一片蘸上糖的番茄送到妈妈的嘴里,一包寸金糖不过吃了半根。 
她说:“小妹同学,你陪夜吧。我今天坐夜车走了。” 
说是走了,还是先回到了大同坊。娘要瑞平和她一起上三楼。她关上了门,就在四处寻找东西。瑞平问娘在寻找什么,娘说,你妈妈有一把量衣服的竹尺,从萧山带来的,不知在哪里。瑞平在缝纫机的后面一找就找到了。 
娘把尺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就对瑞平说:“脱下裤子。趴在床上!” 
娘和很多的萧山爹娘一样,用尺或者鸡毛掸帚教育孩子的方法一直没有改革创新。况且她还很传统地在执法之前先要宣判。她说:“瑞平,你如果是妈妈生的,我没有话讲。不过你是我生的,我不打你谁会打你?你妈妈在日本人手里没有死,在国民党手里没有死,死在你的手里!”   
生逢1966 15(7)   
“不是我,不是我,我做的全部是对的。” 
“贱胎!欠打!还不快快趴到床上去!”娘吼起来了。娘的威严来自于生出瑞平的子宫,以及喂养瑞平的那对乳房。高出娘一头的瑞平不敢不依。瑞平一旦趴在了床上,他就矮小了。 
“说,毛主席叫你批判你的妈妈了吗?”娘用尺指着瑞平。娘有道理,她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依靠子宫说话的人。 
“这是划清界限。” 
“毛主席文化革命的指示没有说要你划清界限么?《老三篇》也没有说要你批判妈妈么!我学习毛主席语录从来没有见过这一条。” 
狠狠的一下,瑞平的臀部立刻肿起了红色的一条。“这是为你爸爸打的。你爸爸一生没有欠过谁的钱,难道前世就欠了你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又是一下。在屁股清脆的皮肉声夹杂着竹子的碎裂声。红色的棱起上,有隐隐的血色。“这当然是为你妈妈打的。你以为你可以这样批斗一个妈妈?你以为你是吃西北风长大的?你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第三下没有吃到力气,因为竹尺已经断了。尖利的断竹刺破了瑞平的皮肤。“你爹说,要好好教训你。我们惭愧啊!原先以为送去的是一个麒麟子,不料是一个,”她一时失语,改口说,“一个什么东西!” 
娘将尺子一下子扔到了屋角里。坐在床沿上,用土布衣襟擦拭着眼睛。一天一夜,在医院的病房里,无话不谈,娘什么都知道。 
瑞平翻过身子,用手一摸,手上已经见血。 
娘看了一眼,后悔打得太重了,就说:“小人在爹娘的面前,没有面子这件事情。其他另当别论。瑞知瑞芬那里我都不会说的。“ 
然后,她站起来慢慢收拾着东西。说着:“你爹现在困在床上,每天咳嗽不断。有一天,半夜起来,大喊一声,鹰没有烧坏!还说做梦梦到了八大山人。” 
娘说,当夜就有一班到金华的车。她马上就要走。瑞平说还不如坐早上七点到宁波的车。娘说,她已经见到了妈妈了,就一天也不要在上海住了。瑞平说,妈妈要走就在早晚,不如就告别一下。娘突然就勃然大怒了。指着瑞平的鼻子说:“你以为我们姊妹一场,能有这样的狠心,看着她就走在我的面前吗?我只要到过上海,见了面,以后的印象,就全是她还安安眈眈坐起在床上,吃我的鸽子汤,吃我的寸金糖,吃我的牛心番茄,和我说话。人将死我吃不落看,我一定要哭,一定要跳的。” 
她将东西理毕,背起,走到门口,车转身子,说:“瑞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替我做一件事情。”   
生逢1966 15(8)   
瑞平忙将楼梯的电灯打开,说:“我做得到一定会做。” 
娘说:“火车站你就不要送了。今天晚上,你就将那条老参放在碗里,碗放在饭镬里,用水蒸四个钟头,用小火,锅里水少了就添一点,碗里自然就会蒸出汁水。你就捧着这碗参汤,到病房里,送到你的妈妈床前。” 
瑞平说:“我能做到。” 
“没有完。”娘说,“这根老参估计能够吊住你妈妈三天。所以,你在送上参汤的时候,要喊一声妈妈,让她在最后三天中记得她还有一个儿子。” 
瑞平默然。 
娘走下最后一格楼梯,在出门的时候,又说:“你妈妈说,你已经四三天没有喊妈妈了。” 瑞平闻到了娘身上一股汗馊味。这两天,娘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 
瑞平搬过一张方凳,一个整夜坐在厨房里。厨房里很久没有灯光了,除了小妹给他带来的饭,瑞平经常不是吃一碗阳春面,就是在食堂胡乱对付一顿。他最后一次在厨房里,还是蒸霉干菜的时候。现在,他看着如同十来颗豌豆一样的蓝色的小火,舔着锅底。他反复问着自己:“我能喊一声妈妈吗?一个红卫兵能喊地主分子一声妈妈吗?”     
生逢1966 第四部分   
生逢1966 16(1)   
妈妈醒来了。这是黎明时分。淡淡的曙光已经将病房长长的窗帘变成了乳白色。每一个重病人的心里有一个钟,计时的就是死神的脚步声。妈妈已经听到了这不祥的声音。或许她一辈子没有什么大错,只是失去了一些机会。她这些天来永远在后悔自己一九三八年没有在徐州再坚持一下。她以后的日子就全部会改变了。一个女性其实永远将自己和家庭联系在一起。家庭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她永远是弄巧成拙的,她的人生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过。他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没有生过儿子,虽然她在儿子的身上花尽心血,不过文化革命一来就将她的儿子夺走了。在食堂卖饭票虽然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成就感也说不上。何况她本来学的是蚕桑,她只有在嘉善养了一年的蚕,那一年桑叶歉收,蚕也是病病殃殃的。 
所以她可以对自己的一生判定一事无成。 
因为无数一事无成的人全活着,她也感到可以活着。 
自从丈夫死去,她一直在死和生之间徘徊着,她完全知道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全是最艰难的选择,有很多次,他已经决心要追随丈夫死去了。但是瑞平小时候偎在她怀里睡觉的奶香味道她是一直忘不了的,她其实对瑞平没有彻底失望。她希望能看到瑞平结婚,能看到瑞平生儿子,这是一个母亲最普通的愿望,那怕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傍边看着他们。 
一个女人还能依傍什么生存下去?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人能够奉献呢?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死亡,她很欣慰自己没有逼迫瑞平表现对自己的亲情。她想对瑞平说,你不要为自己斗了我而感到遗憾,你是应该的。作为母亲,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你完全可能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对抗运动。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妈妈似乎还有很多的担心,瑞平太乖。妈妈这时候才知道瑞平不如小木克这样老练,不如蓓蓓这样机灵,不如小妹这样坚定。 
妈妈今天醒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非常空洞,就像是在一个穹隆很高的大厅中有共鸣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很沉稳的人,面对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过来。她已经和死神面对面,死神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死神,她心有不甘。妈妈的梦,是很轻的。她已经没有了痛楚,也没有了敏锐的思维,她的思想总像春水一样无定向地流动着。她知道自己流泪了。一滴。   
生逢1966 16(2)   
有一只温柔的手,用一块细软的棉花吸干了泪水。妈妈的面颊感到了女孩轻轻的呼吸, 
还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妈妈知道这是谁的手,这个住在前弄堂亭子间里工人的女儿,每个夜晚都在她的床前。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她一起打球,她也知道儿子其实真心喜欢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汪蓓蓓。女孩没有蓓蓓美丽,女孩也没有蓓蓓乖巧。妈妈和爸爸其实本来对这个女孩是很有意思的。有一回听到瑞平说到小妹的好处,妈妈和爸爸曾经特地去过一回球场。那天小妹穿着白上衣和蓝裤子,衣服和裤子都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她带来的饮料是用两个果酱瓶装的大麦茶,洗得很旧的毛巾装在一个有补丁的旧书包中。爸爸对妈妈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不做作,很朴素,很本色,很自然,非常像你。她那时还不会打球,但是从她的动作来看,很协调,很灵活。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聪明。她会用眼睛很大胆地看任何人,她会很爽朗地笑,笑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势。想来她的性格大大方方,不需要阿谀逢迎。还没有发给她球鞋,她的布鞋鞋带蹦断了,她就将鞋子脱了,再把袜子脱了,赤脚跑在球场上。她似乎是全场球技最差的一个,但是她没有自惭形秽,总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爸爸又对妈妈说,看来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出身贫穷而自卑。妈妈只是含糊答应着,女人当时想的不好说出去,她看到了女孩结实的胸脯,想着她生孩子的时候有丰沛的奶水,她又看到了她往后有点翘的屁股,妈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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