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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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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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蓓可能有什么话想要对瑞平说,每天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期盼,这一点瑞平很明白。在黄渡时蓓蓓和他的谈话总不是偶然的。有一天,蓓蓓在医院将班交给了瑞平,就说:“我们在楼下走一走?我有话要说。” 
瑞平在和她并肩下楼的时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避开了。大概他有这样的潜意识:自己和小妹一直在说话,就是一种关系。既然这样,那么就不能再和蓓蓓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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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我吃了你?”蓓蓓看到他走开,就恨恨地嚷起来了。 
瑞平站住,但是不回一个字。 
“你这个人啊,一股酸腐气,很讨厌的。”蓓蓓脚步重重地走了。 
在医院里,瑞平平静的接待日子里,大多数是很平静的来访。只有特别的人物出现,才有特别的片断。 
首先是那个远房亲戚。那个八十多岁的三伯伯陈树衡。他还很健,他是自己一个人从静安寺那边坐车过来的。他依然满面红光,耳垂很大,绵软厚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左右眉毛上都有数根寿眉,箭一样戳出。 
其实他对于瑞平一家的受难并没有一点责任。他没有给瑞平的爸爸划定成分,也没有组织对妈妈的批斗。相反,在抗战的年代里,他将一家小厂交给了爸爸经营,在爸爸经济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将乡下的租米让爸爸去收。瑞平的家里,还有四个方凳和一张八仙桌,就是三伯伯在爸爸妈妈刚到上海时用黄包车送来的。 
瑞平生气的不过是他竟然安然无恙,他还能这样宽厚地和妈妈说话。 
“玉清妹妹,”这是萧山人称呼自己同辈人的话,尽管两人相距三十多岁。他同时将一个西瓜和一包桂元干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病主要是要养,养得好就是最好的。” 
“树衡哥哥,”这也是萧山人称呼自己同辈人的说法,“谢谢你,没有什么毛病,就是胆囊炎,开了刀就好了。” 
八十多岁的老哥就很响亮地笑了起来,说起萧山的很多往事。两个人都很小心,没有说到爸爸。他看了一眼瑞平,说:“你好好照顾妈妈,啊?要什么就给我写信。” 
“病去如抽丝,慢慢就会好的。心一定要定,不要着急。”他起身走的时候,妈妈就说:“树衡哥哥,谢谢你,我还不能走动,以后病好了登门拜访。”妈妈随后就喊瑞平:“瑞平,你就代我送送老伯伯。” 
瑞平也就笑着在妈妈的导演之下扮演了一个孝心浓厚的儿子。 
他搀着老伯伯,不料在下完楼梯的时候,老伯伯突然一把将瑞平的手腕抓的,直瞪瞪地看着瑞平。不过嘴角上却有着笑:“瑞平,你不要瞒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大灾星?” 
瑞平的心事被人猜中,便有一点掩饰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脸上,便有一点恐怖:“没没没有。” 
“哈。”老伯伯只有冷笑了一声。然后就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小信封,交给了瑞平。“长白山人参,放在碗里,隔水蒸。给你妈妈吃了。记得了?这是可以吊命的,妈妈一旦危险了,用老人参可以吊三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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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人参是很少见的,大规模的种植还没有开始,人参全是在山上一棵一棵挖来的。药房里将人参用一只玻璃的盒子装好,外面用锁锁好,很小的一截要一个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你这小子,替我好好看住你的娘。她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的良心啊!” 
他显然什么都知道。瑞平背后一阵冷气抽过,汗衫立时湿透了。 
爷叔董品章经常来到医院。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带着造反队的袖章,而且还背着毛主席红宝书的袋袋。董品章来到医院最重要的是代表组织和医生交谈几句。他没有更多的话要和妈妈说。他只是经常坐在病床旁边,看着妈妈,妈妈经常在这样的时候装着睡去。他们没有什么对话,也没有什么眼神之间的交流。瑞平不知道董品章是在想些什么。他也猜过,只是猜不出来。他是在后悔?是在默默地忏悔?还是在等待妈妈的醒来,让妈妈指着鼻子一阵大骂? 
他一共来过七次。但是在病床前没有说一句话。他经常是在晚上下了班的时候来的。然后在小妹来接瑞平的班之后和瑞平一起离开。董品章显然变得话很少。他和瑞平也是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最后总是在淮海路上很平淡地打个招呼分手。 
妈妈的病情在一点点的恶化,所有的人全知道,只有妈妈一直不知道。有一天,当小妹向蓓蓓交班的时候。妈妈要上厕所,就对蓓蓓说:“来,今天不要用扁马桶,上厕所你也不要扶我,让我自己走几步。” 
蓓蓓和小妹有一点张惶。蓓蓓就说:“瑞平姆妈,还是我们扶着好。” 
妈妈笑着说:“我总要自己下来走路的。难道叫你们把我抬出医院吗?我已经看到我身上的黄疸已经褪掉了。”她就向前伸出一只脚,踩在地上,然后又伸出第二只脚。她的膝盖一软,立刻就失去了平衡,两个女孩子赶紧搀住,才没有倒下。妈妈因为虚火而有些红云的脸立刻就变得煞白。一切全都明白了。妈妈就说:“我不去厕所了,还是给我一只扁马桶好了。” 
因为一个秘密被揭穿,小妹和蓓蓓的脸也变得煞白。妈妈解完手之后,发了一会呆,就让蓓蓓给她梳头,让蓓蓓将床摇高了一点,然后就很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蓓蓓对小妹说,应该去看一看一个人了。小妹就问是不是教授?蓓蓓说是的。她们就下楼,她们在医院到处寻找,后来看到在小花园里,一个瘦小的身躯贴在地上,两只手伸进阴沟洞里。臭气从阴沟里涌出来。教授好不容易将阴沟弄通了,站起身来。却被两个工人指挥着,用水桶将地面上的臭水冲洗干净了,将竹片和铁丝等等装到了一辆手推车中。他见到了两个女孩,就站住了,挑起两根眉毛询问:“怎么了?”蓓蓓就说:“她已经走不动了。”教授就闭起了眼,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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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毕竟太悲惨了。”蓓蓓说着,就哭了。 
“能不能再开一刀?”小妹问。 
教授说:“红卫兵小将,医学有时很无奈,以后你们如果当医生就知道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病房中来了一个乡下女人。这使瑞平的“相对平静”终于最后打破了。 
其实瑞平的娘不是乡下人,萧山是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县城。但是上海人即使在文化革命中,也把没有上海户口的所有人全部看成是“阿乡”。娘不顾上海人的鄙夷不屑的眼光,她穿着那件在土机上织的粗布衣服就走进了医院。娘就在病房和妈妈见面了。“第三者”瑞平不幸正在场。他害怕这样的见面,但是他不敢躲开。 
娘带来了热的鸽子汤,是装在一只竹壳的大口热水瓶中的。这个瓶子是瑞平小时候夏天装棒冰用的。 
娘很兴奋地说:“一点也没有错,钥匙就在那个小箱子里。” 
妈妈很高兴地回答:“十只鸡不如一只飞,鸽子好啊。”不过她说这些话时软弱无力。 
娘在那个年代竟然能够弄到一只鸽子,简直是奇迹。当年市场上本没有肉鸽卖,娘买到的一定是人家的信鸽。信鸽的肉老,娘一定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娘还在大同坊家里烧好了汤。 
娘就坐在床沿旁,和妈妈说话。娘没有喊妈妈“嫂嫂”,称呼妈妈是“玉清姐”,妈妈称呼娘是“婉菊妹”,这也是萧山人的特别称呼,仔细听,才知道要比老伯伯“玉清妹妹”少了一个字,这就是远亲和近亲的差别。 
妈妈的泪水就不住往下流。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娘的手。娘也没有说话,只是拿出自己的手绢一次又一次给妈妈擦眼泪。一面自己也在流泪。 
娘从布书包里,拿出了沙地上的鬼脸瓜、黄金瓜,又从手中杭州篮子里,端出了乌豇豆干烧肉,辣茄酱。还有一碗梗米粥。 
妈妈就说:“我好开心啊!我最想的就是这些。” 
娘就说:“我请了假,今天就在病房里陪你一夜。” 
妈妈就说:“你坐的是夜车,还没有睡过呢。” 
娘说:“以前我们姊妹见了面,哪回不是要说个畅快的?” 
“弟弟和小人都好吗?” 
娘说话一向就有一点夸张,她就说:“其他还好,就是瑞知,差一点没有命了。” 
妈妈迟疑了一会才现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怎么回事?瑞知不是已经有单位了吗?” 
“他参加了红暴会还是省联总我不知道。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腰里插了一把手枪。进门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将枪举起来,我魂都吓出。你还记得没有,后门有一口井?那口井在通了自来水之后就没有用过了。瑞知就一个人到了后门对了井里乓乓乓放了三枪,就像是炸了三个大炮丈。左邻右舍全部慌得爬出被窝,从小夹弄往外面逃。瑞知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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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守在杭州一个什么地方,另外一派就来攻打。三天三夜,枪声不断,还掼了手榴弹,最后被对方攻破了。他被人家揢了去,对方用冲锋枪押着,他举了双手投降在马路上走。” 
“不是我看到的,在杭二棉工作的姓石的亨个老倌。正好出差在杭州,就在解放路上看热闹看到的。” 
妈妈精神亢奋起来:“亨个老倌我认得。快点说下去,瑞知后来怎样?你急坏我了。”急坏的还有所有病房在听故事的人,因为他们全不知道“亨个老倌”就是萧山话中的“那个家伙”。 
“还好,瑞知后来被解放军放出来了。办过学习班就回家了。” 
“他受伤没有?” 
“重伤没有,只有手臂上被人用刀劈了一下,流了很多的血。现在好了,结了痂。在家里每天都在他爹的房间里画图。好了,吃饭吃饭,粥有一点冷了。” 
当小妹来到的时候,妈妈就望着天花板慢慢说:“我今天有你娘陪着,你们全可以回去了。” 
娘不认识小妹,以为是医院里陪夜的,就对小妹说:“这个妹妹也好回家去歇一天。只要那把躺椅留给我就可以了。” 
妈妈就说:“她是瑞平的同学。”这是妈妈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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