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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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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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撇儿,我觉得很高兴,仿佛我已经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复
了名誉。我的头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艺是三年可以学成的;差事,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个
钉子跟着一个钉子,都预备着给我碰呢!我说我识字,哼!敢情有好些个能
整本背书的人还挨饿呢。

我说我会写字,敢情会写字的绝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可是,我又亲眼看见,那作着很大的官儿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着,连
自己的姓都不大认得。那么,是不是我的学问又太大了,而超过了作官所需
要的呢?我这个聪明人也没法儿不显着糊涂了。

慢慢的,我明白过来。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想做官第一得
有人。这简直没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么大的本事。我自己是个手艺人,所
认识的也是手艺人;我爸爸呢,又是个白丁,虽然是很有本事与品行的白丁。
我上哪里去找差事当呢?

事情要是逼着一个人走上哪条道儿,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车一样,
轨道已摆好,照着走就是了,一出花样准得翻车!我也是如此。决定扔下了
手艺,而得不到个差事,我又不能老这么闲着。好啦,我的面前已摆好了铁
轨,只准上前,不许退后。

我当了巡警。

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而什么
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拉车不用什么本钱,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识
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别的先不提,挑
巡警用不着多大的人情,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着,六块钱拿着;好歹是
个差事。除了这条道,我简直无路可走。我既没混到必须拉车去的地步,又
没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铜
钮子的制服。当兵比当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上军官,至少能有抢劫些东西
的机会。可是,我不能去当兵,我家中还有俩没娘的小孩呀。当兵要野,当
巡警要文明;换句话说,当兵有发邪财的机会,当巡警是穷而文明一辈子;
穷得要命,文明得稀松!

以后这五六十年的经验,我敢说这么一句:真会办事的人,到时候才
说话,爱张罗办事的人——象我自己——没话也找话说。我的嘴老不肯闲着,
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的给起个外号。我受了报
应:第一件事,我丢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
在我还没当上这个差事的时候,我管巡警们叫作“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
士”和“臭脚巡”。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无事忙,跑
臭脚。哼!我自己当上“臭脚巡”了!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一
点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并不因为我作了什么缺德的事;至多也
不过爱多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在这里,我认识了生命的严肃,连句玩笑话都
说不得的!

好在,我心中有个空儿;我怎么叫别人“臭脚巡”,也照样叫自己。这


在早年间叫作“抹稀泥”,现在的新名词应叫着什么,我还没能打听出来。

我没法不去当巡警,可是真觉得有点委屈。是呀,我没有什么出众的
本事,但是论街面上的事,我敢说我比谁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
的事情吗?那么,请看看那些警官儿吧:有的连本地的话都说不上来,二加
二是四还是五都得想半天。哼!他是官,我可是“招募警”;他的一双皮鞋
够开我半年的饷!他什么经验与本事也没有,可是他作官。这样的官儿多了
去啦!上哪儿讲理去呢?记得有位教官,头一天教我们操法的时候,忘了叫
“立正”,而叫了“闸住”。用不着打听,这位大爷一定是拉洋车出身。

有人情就行,今天你拉车,明天你姑父作了什么官儿,你就可以弄个
教官当当;叫“闸住”也没关系,谁敢笑教官一声呢!这样的自然是不多,
可是有这么一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么稀松二五眼了。
内堂的功课自然绝不是这样教官所能担任的,因为至少得认识些个字才能
“虎”得下来。我们的内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老人儿们,多
数都有口鸦片烟瘾;他们要是能讲明白一样东西,就凭他们那点人情,大概
早就作上大官儿了;唯其什么也讲不明白,所以才来作教官。另一种是年轻
的小伙子们,讲的都是洋事,什么东洋巡警怎么样,什么法国违警律如何,
仿佛我们都是洋鬼子。这种讲法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信口开河瞎扯,我们一
边打盹一边听着,谁也不准知道东洋和法国是什么样儿,可不就随他的便说
吧。我满可以编一套美国的事讲给大家听,可惜我不是教官罢了。这群年轻
的小人们真懂外国事儿不懂,无从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们一点中国事儿也
不晓得。这两种教官的年纪上学问上都不同,可是他们有个相同的地方,就
是他们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对对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们的人情真不小,
可是本事太差,所以来教一群为六块洋钱而一声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适。

教官如此,别的警官也差不多是这样。想想:谁要是能去作一任知县
或税局局长,谁肯来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过了,当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
不得已而为之。警官也是这样。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狗熊耍扁担,混碗儿
饭吃”。不过呢,巡警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论怎样抹稀泥,多少得能说会
道,见机而作,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既不多给官面上惹麻烦,又让大家
都过得去;真的吧假的吧,这总得算点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连这点本事
似乎也不必有。阎王好作,小鬼难当,诚然!



我再多说几句,或者就没人再说我太狂傲无知了。我说我觉得委屈,
真是实话;请看吧:一月挣六块钱,这跟当仆人的一样,而没有仆人们那些
“外找儿”;死挣六块钱,就凭这么个大人——腰板挺直,样子漂亮,年轻
力壮,能说会道,还得识文断字!这一大堆资格,一共值六块钱!

六块钱饷粮,扣去三块半钱的伙食,还得扣去什么人情公议儿,净剩
也就是两块上下钱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发的,可是到休息的时候,谁肯
还穿着制服回家呢;那么,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么的。要是把钱作了大
褂,一个月就算白混。再说,谁没有家呢?父母——呕,先别提父母吧!就
说一夫一妻吧:至少得赁一间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凭那两块大洋!
谁也不许生病,不许生小孩,不许吸烟,不许吃点零碎东西;连这么着,月
月还不够嚼谷!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肯有人把姑娘嫁给当巡警的,虽然我常给同事的做
媒。当我一到女家提说的时候,人家总对我一撇嘴,虽不明说,但是意思很


明显,“哼!当巡警的!”可是我不怕这一撇嘴,因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
而点了头。难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吗?我不知道。

由哪面儿看,巡警都活该是鼓着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
穿起制服来,干净利落,又体面又威风,车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着。
他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饭,净剩两块来钱。他自己也知道中气不足,
可是不能不硬挺着腰板,到时候他得娶妻生子,还是仗着那两块来钱。提婚
的时候,头一句是说:“小人呀当差!”当差的底下还有什么呢?没人愿意细
问,一问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们都知道自己怎样的委屈,可是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
一点懒儿不敢偷;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劳苦,
可不敢偷闲,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来什么,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这点
差事扔了可惜,作着又没劲;这些人也就人儿似的先混过一天是一天,在没
劲中要露出劲儿来,象打太极拳似的。

世上为什么应当有这种差事,和为什么有这样多肯作这种差事的人?
我想不出来。

假若下辈子我再托生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汤,还记得这一辈子的事,
我必定要扯着脖子去喊:这玩艺儿整个的是丢人,是欺骗,是杀人不流血!
现在,我老了,快饿死了,连喊这么几句也顾不及了,我还得先为下顿的窝
窝头着忙呀!

自然在我初当差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这些都看清楚了,谁也
没有那么聪明。

反之,一上手当差我倒觉出点高兴来:穿上整齐的制服,靴帽,的确
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里说:好吧歹吧,这是个差事;凭我的聪明与本事,
不久我必有个升腾。我很留神看巡长巡官们制服上的铜星与金道,而想象着
我将来也能那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铜星与金道并不按着聪明与本事颁给人
们呀。

新鲜劲儿刚一过去,我已经讨厌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
只能告诉人:“臭脚巡”来了!拿制服的本身说,它也很讨厌:夏天它就象
牛皮似的,把人闷得满身臭汗;冬天呢,它一点也不象牛皮了,而倒象是纸
糊的;它不许谁在里边多穿一点衣服,只好任着狂风由胸口钻进来,由脊背
钻出去,整打个穿堂!再看那双皮鞋,冬冷夏热,永远不教脚舒服一会儿;
穿单袜的时候,它好象是两大篓子似的,脚指脚踵都在里边乱抓弄,而始终
我不到鞋在哪里;到穿棉袜的时候,它们忽然变得很紧,不许棉袜与脚一齐
伸进去。有多少人因包办制服皮鞋而发了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脚永
远烂着,夏天闹湿气,冬天闹冻疮。自然,烂脚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岗,要
不然就别挣那六块洋钱!多么热,或多么冷,别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
连洋车夫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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