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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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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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所可论者,河东君以其身世之关系,于“朝云诗”一类之作品本甚留意,况曾一度以“杨朝”为称,唐叔达为之赋“七夕行”,程孟阳为之赋“朝云诗八首”及“今夕行”,其于东坡是诗,尤所专注,此事理所必然也。(详见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河东君作此书时正值其浏览佛经及赏玩苏诗之际。其实东坡此诗之“药炉”本指烧炼丹汞之“药炉”,而非煎煮药物之“药炉”,观此诗七八两句“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可证。盖“经卷药炉”指佛道之教义,“舞衫歌扇”指姬妾之生活,以今昔情境互异为对文。东坡此意河东君未尝不知,不过借用之,以写煎药疗病之景况耳,若必谓非作“药铛”不也。河东君早与几社名士交游,自然熏染轻鄙宋诗之风习,第叁章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实用东坡之诗,今观此札中“药炉禅榻”之语又得一证。王胡本以“药炉”为“药铛”,就文义言原甚可通,然于河东君学问蜕变之过程似尚未达一间也。夫河东君之涉猎教乘本为遣愁解闷之计,但亦可作赋诗词取材料之用,故所用佛经典故自多出于法苑珠林等类书,若“遮须”一词乃用晋书壹佰贰刘聪载记,实亦源于佛经,颇称僻典。然则其记诵之博实有超出同时诸名姝者。明末几社胜流之诗文以所学偏狭之故,其意境及材料殊有限制。河东君自与程孟阳一流人交好以后,其作品遣词取材之范围已渐脱除旧日陈宋诸人之习染,骎骎转入钱程论学论诗之范围,盖几与当时萧伯玉士韦等千子南英诸名士同一派别,而非复云间旧日之阿蒙矣。

河东君至杭州访然明不遇,未能与商迁居之地,故遂自行决定由吴江之盛泽迁往松江之横云山。似此不俟然明之回杭而匆促作此移居之计者,其间必有不能久待之理由。据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略云:“春纳侧室薄氏。以三月北发。六月就选人,得绍兴司李。七月南还。以八月奉太安人携家渡钱塘。(抵任所。)”可知崇祯十三年春卧子于其继母唐孺人服阕后即又纳妾薄氏,复北上选官,以常例推计,其得官南还及赴新任当不过数月间事。河东君自崇祯八年夏间脱离卧子,晚秋离去松江后,至崇祯十三年夏间作此札时固已历五岁之久,而两方实未能忘情,第叁章论卧子“长相思”、“上已行”两诗已言及此点。意者河东君作此书时或闻卧子之北行,或竟知卧子之得官南归,所以急欲迁居松江而不待然明之归者,其意旨傥在是耶?

“横山”即横云山,嘉庆修松江府志柒山川门云:

在府城西北二十三里,高七十尺,周回五里。本名横山,唐天宝六年易今名。又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八年)秋夜杂诗”四首之二“澄崖相近看”句下自注云:横山在原后。

寅恪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是之轶事”条载河东君旧日居松江之佘山。佘山在松江府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修松江府志柒山川门。)与横云山地相邻接,而横云山之规模尚狭小于佘山。河东君是否先居佘山,后迁横云山,抑或前后皆居横云山,钱氏掺混言之,今不易考知矣。

“赤城”者,文选壹壹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赤城霞起而建村”,故以赤城比天台,其实高下大小不可同语。若谓河东君于此亦不免文人浮夸之习,则恐所见尚失之肤浅。鄙意河东君之取横云山以比天台山者,暗寓“刘阮重来”之意,实希望卧子之来访也。此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第贰玖通云“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岂居横山以后卧子又无来访之事所致耶?更可注意者,东坡词云“人间自有赤城居士”,(见东坡词水龙吟。)河东君殆亦于此时熟玩苏词,不仅熟精选理也。

尺牍第贰玖通云:

(上段前已引。)邈邈之怀,未卜清薖。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壹伍“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陈眉公建晚香堂于东佘山。河东君作此书时眉公已前卒,故此“晚香”当是泛指佘山,非谓约然明会于眉公处也。)即指松江,乃河东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

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山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柒玖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见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冑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见杜工部集伍。)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财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傥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

尺牍第叁拾通云:

嗣音遥阻碍,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茲非渺。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洄溯。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专此修候,不既。

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壹捌柒开封府贰。)此与第叁壹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

更有可论者,文选贰陸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尙”、“向”之异茲可不论。第贰玖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庚东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叁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贰玖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贰拾通“又以横山纲奇,不灭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贰捌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贰玖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不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

“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泥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

“黍谷之月,遂蹑虞山”者,乃冬至气节所在之仲冬十一月到常熟之意。(寅恪案: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文选叁左太冲“魏都赋”云:“且夫寒丰黍,吹律暖之也。”李注引刘向别录曰:“邹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今名黍谷。”又杜工部集壹陸“小至”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盖河东君以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至常熟,仍留舟次,至十二月二日始迁入牧斋家新建之我闻室。其作此书,据前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中“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推之,则当在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孟阳离常熟以后河东君尚居牧斋家中之时也。所以确知如此者,东山训和集壹第壹首云:“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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