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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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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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万确,这是吴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男性那里得到的呵护和关爱。

尔后每每想起这一点,吴为总觉得面子上很不好看,因为这呵护和关爱,不过采自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准男人”。她从小崇拜“骑土”,认为“骑士”最优良的品格就是保护自己的女人。可是除了这个小男孩的呵护和关爱,她再未有过如此的幸运。.由于这种“骑土”情结,日后在与男人的关系中,她只好自己出面;反串“骑士”这个角色。

这就是她有时为什么会怀念那个叫做于田的男孩,特别在和她以血爱恋的胡秉宸结婚以后。

更猜想着,当于田长大成人、升格为男人之后,当他的女人受难时,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5

这场毒打的丑陋和早上在老槐树下的经历,天地悬殊。不过那不也是吴为的“自找’?

“自找”这一类事不但没有从此杜绝,还会在吴为身上屡屡发生,就像胡秉宸后来常说的那样:“活该,你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的确如此。综观世上不断被麻烦缠身的人,哪个不是自找?就连把吴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胡秉宸,他和吴为的一段姻缘不也是一个自找的大麻烦?可见赵老师的板子抽得还是不够狠毒,还不足以将吴为那“自找”的恶习彻底摧毁。

淘气的吴为,终于安静下来,难得一动不能动、双颊通红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这样,叶莲子平时很难找到她,她总是从学校后的高坡翻出墙外,不知一天到晚从不停歇地在山野里跑来跑去忙些什么。逢到考试叶莲子就发愁,为吴为的学习不好、考试不及格而哭泣。秦老师就劝慰道:“她还小呢,大了就好了。”

从塬上婉约穿过的珍珠泉,正是从这二处高坡进入丹阳观,又从高坡下惟一的古柏足下绕过,再款款地流向荒观之外。它不经意的流向,与这荒观的正殿,还有观后那和吴为重逢后即遭雷殛的老歪槐,恰好在一条中轴线上。

丹阳观后这棵仅存的古柏,居然荫翳出一片树林的森然,更有巨蛇盘桓出没于树干之间。上下课敲打的铜钟,就悬挂在这棵古柏的一处枝桠上。

观内早就断绝了香火,如今已变做只配流难人用来苟且栖身的“野店”。当初定然不是这般这样,它闳达伟阔的气势还在,正殿、侧殿、山门,样样俱全,可它为什么被人抛弃?

从古柏足下绕过的泉水,断续吟唱着,似丹阳观鼎盛时期道士们随水而去的诵经声,如今又随这潺潺的泉水,一声声从遥远闪回。叶莲子又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将它们一句句默记于心。

及至冬天,西北风从那古柏的树梢中穿过,呼啸出沁人魂魄的,隐喻着、叙述着万世之劫的乐声。

从那时起,吴为就喜欢上了刮风的日子。那冬日的、从丹阳观古柏中穿过的西北风,把她还不会述说也永远述说不出的她和叶莲子的凄苦,替她们说了出来。那风,就是她们的语言,她们的哀歌,那风就是她。每当那泉水、那风之乐响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吴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归。她就在那泉声、风声中,慢慢长大……

逢到雨季,负载着万千意绪的大雨,一旦扑落塬上,都会被塬化作泥泞,那化解的过程可不就暗示着一种慷慨的抚慰……也就难怪吴为以为水声、雨声、风声,就是最美的乐声。

叶莲子把吴为肋骨上的板痕数了又数,就是数不清楚。它们黑紫、黑紫,一条摞一条地错叠在吴为细瘦的前胸后背,让她何从辨数?她也一遍又一遍于事无补地问道:“还疼不疼?”

此外,叶莲子还有什么可说?

再不就举着一双泪眼,向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祷:保佑我们这对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吴为平安无事吧!

她们刚刚流落丹阳观并住进这间侧殿的时候,半夜里,常有劲风平地而起,长驱直人地推开插着门闩的两扇殿门,不是推开一条窄缝,而是向左右两边彻底摊平。

天光随之劈门而人,照亮一座座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点亮他们凶神恶煞的双目,一个个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和吴为,让她们逃也无处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处安身立命的侧殿里。

那插着门闩的殿门何以自动开启?让她们好生惊惧;门扇在风中发出哐哐的声响,似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塬的低啸长吟,阴幽幽地传送过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能两不相关地各行其是。等到他们可以两不相关、各行其是的时候,那平地而起的劲风也不再光顾,似与她们母女,已成莫逆。

吴为很疼,可是她摇摇头,对守着自己的妈妈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气的时候里面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这个从小就营养不良的肋骨上,本就没有多少皮肉,就连那点不多的皮肉,似乎也让赵老师的板子抽飞了。似乎被板子刮得一干二净的肋骨,就没有一点遮挡、血糊拉拉地暴露在任人随意蹂躏的状态下。她本就细瘦的身坯,自赵老师抽打之后也好像变得更窄更瘦,腔子里的每一个脏器,却好像变得很大、很大,挤得里面一点空隙不剩,只要轻轻一喘,肺部一个极轻微的收缩、起伏,就挤压、胀迫得两肋彻疼。叶莲子脱去吴为身上的衣物,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现在,再轻、再薄的衣物也会让吴为感到压痛。

吴为觉得畅快多了,她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着。

叶莲子说:“乖,你哭吧,哭吧,哭了就不疼了。”

虽则有“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那句老话,可是对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哭泣还是他们惟一不需代价、老本儿就能得到的一点安慰。

可是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吴为不爱哭,不像后来,动不动就涕泪交流。

就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她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着眼睛熬。就像每次得了重症,无医无药,靠的也是一个熬,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又哭又闹,倒让叶莲子分外心疼。

她只是握住叶莲子放在她身旁的手,眼睛里满是与十岁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凉和疑惑。

与父亲的眉眼相去很远的赵老师,让她想起远在香港和桂林的日子,还有父亲砸在她身上的烙铁。烙铁呼啸、夹裹着铁锈味的风,砸在她的小肚子上,小肚子立刻鼓起一个又紫又红的包,等到那些鼓包退色的时候,就有一种仁慈的痒觉。她伸出小手指,轻轻地挠着它,尤其坐在吹着风的树阴下,真是一种消消停停的享受。

或是捉住她的两条腿,像抡起一只车轮,往地板上咚、咚地摔去。摔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头长在脚上,还是脚长在头上。她不解的是她做错了什么。在父亲面前,她绝对是个守规矩的模范儿童。不像她揭发赵老师漏题,总还有个挨打的理由。父亲为什么那样恨她,打她?

如果说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男性暴力的体验,还只是一个男人的问题,那么赵老师的毒打,就可以使她对男性的暴力做一个总体的总结了。

叶莲子误以为吴为的悲凉和疑惑是创伤过重造成的痴呆。她自谴自责,怨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对吴为说:“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吴为摇摇头,说:“妈——”她实在不明白,叶莲子的这个“对不起”,和她出生十年来也许算不得离奇的遭际,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十岁的悲凉和疑惑之后,她认定这个世界上,惟有叶莲子身后,于她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并躲进这个只会哭泣的叶莲子身后,从此再没有,也不肯从叶莲子的身后走出来了。

6

她们的困境,可从吴为六七岁时写给顾秋水的一封信中,略见一二。

吴为用来写信的那张纸,显然不是从小学生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不是。她算是失学在家,从墨荷的父亲,那个地主兼业余猎人就传下来的对知识的热爱,到了叶莲子这里,是连一个小学生的学费也交不起了。吴为自然也就没有一个小学生必备的笔记本。

那是从叶莲子用来糊窗的纸上裁下来的一小块黄麻纸。’抗战胜利后的那个冬天就要来临,叶莲子不得不破费一点钱,把后墙上那漏风的窗户糊上。后墙外,曾是张学良将军卫队营十分荒阔的操场。

从“工合”遣散出来的叶莲子,又变成童年那个寄存在他人家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可是为了一口饭吃,她只得拉下面皮,辗转于关系中的关系,最后来到西安,投靠张学良将军的姐姐张冠英老夫人。

建国巷里,张学良将军卫队营的几十间房子,自西安事变后已是人去楼空。

张老夫人想,空着也是空着。就把叶莲子母女安排在大院尽西北角的一间营房里。

除了张老夫人自己带着孩子住在大院套着的小院里,大院里还住着近二十家随张学良将军一同来到西安的东北军旧人。房租不收。那一间不交租金的房子,是张老夫人对她们最大的援助。

起始,张老夫人还在大院中办有一个印染厂,毕业于立信会计学校的叶莲子,还在那个印染厂胜任过会计的职务。

可是生长在辽阔的黑土地上,并跟随家人过惯戎马倥偬生活的张老夫人,却无法在这方寸之地上辗转腾挪,印染厂只好关张。叶莲子在那个印染厂的工龄,以日而计。

一九四五年的张冠英老夫人,处境已经相当困难。

和叶莲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把她和孩子们抛弃了。

她不愧是张作霖的女儿,抄起一杆枪就瞄准了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爹。

那个脑后挽了个髻儿,身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直筒黑布旗袍,持着一杆长枪而不是手枪站在硬风地里的女人,真是顶天立地。不过到底夫妻一场,还是给丈夫留了条后路,“我是一枪撂倒你还是你就此滚出家门,从此不再照面?”

丈夫决定从此不再照面。

幸亏娘家有钱,她把几个孩子拉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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