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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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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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天早上她经过老槐树的时候发生的两件事。

虽然她一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然而她离开那棵老槐树的时候,就像对什么许下了诺言,知道从此以后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么,却不很清楚。在她没有发疯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悬浮在那棵华冠如盖的老槐树四周,特别是她深感困顿的时节。

她的记忆,取向确实有些特别。不像很多孩子的记忆,只包罗着儿时的童真,她却操劳地记住一些不该由她记住的事物。许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当初看似无可领会意义的场景,偏偏抢占了她自两岁到十岁的那个年龄段,甚至以后的生命空间。后来验证,那些场景,桩桩件件,很有轻重。

好比说天津河南地(如今那个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栋高楼大厦的下面),那个窄长低洼的院子,她甚至能画出那个院子的形状和几间小屋的布局。

二太太家的楼梯;

夜半,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

叶莲子的血;

柳州的桥;

陷入弥天大火;

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懂得把对尔后一生最具本质意义的沉淀物,从生活的杂汤里捞出?

2

自吴为在一九四八年这个秋天的早晨写下那个句子后,发生了很多事。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吴为还不认识这个“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更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的书里看到了这个字,并不知为什么为这个字所动,错以为那是一个和湿漉漉、冷飕飕、不清不楚的阴暗天气,或一种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测的朕兆有关。那一年,她十岁,小学四年级。

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师说。

吴为从小就显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课程中她只喜欢音乐课,也就难怪她后来曾嫁给一个会唱两句歌的人,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音乐。教音乐的辛老师因此很喜欢她。

可是唱着,唱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抽搐。同学们和辛老师都吓得不轻。大家以为是恶鬼附体,连香山慈幼院毕业的辛老师也无计可施。

对吴为这种没心没肺、喜欢曲谱的孩子来说,她那天在音乐课上的表现却很离谱。

下课以后,辛老师把吴为在音乐课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叶莲子。叶莲子并没有多想,那时人们对歇斯底里还没有什么认识,据说歇斯底里是后现代病。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叶莲子问吴为:“今天上音乐课的时候,你怎么了?”

吴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听了母亲的问话之后,又大哭起来。

能不能说她后来的发疯早有根基?

4

离开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后,她遇到了同班同学于田,那个距零狐村不远的火车站站长的儿子,发色棕黄的英俊少年。很难揣度他为什么要对吴为说,“你准备好了吗?今天考地理。”

吴为说:“没有。我就怕地理……”她没有说下去,除了音乐,哪门功课她不怕?包括语文,作为一个未来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铺垫。

于田说:“别怕,我知道考试题。”于田对吴为有没有一点朦胧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初恋?不得而知。即便他对吴为有所爱恋,也仅限于这一次对地理考试题的泄露。

“你知道考题?”

“嘿嘿。赵老师对我爸爸说的,我爸爸又告诉了我。”英俊少年于田,就这样交代出了地理赵老师。“哼!”刚刚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吴为,一身正气。尽管害怕地理考试,也没有向于田探问地理考题的细目。

除了一声不满意“哼!”吴为没有更多的想法。问题出在考试前那课间休息十分钟。偏偏那个课间休息,她没有去跳绳,而是待在教室里临时抱佛脚地翻看地理教科书,翻着翻着,突然心血来潮地对同学说:”赵老师不公平,他把考题告诉了一个人。”丝毫没有领导同学造反的远大志向,只不过对这件不公正的事发泄一下她的不满。

可是她的心血来潮,煽动了所有用功或是不用功的同学。

十岁的吴为,哪里是赵老师的对手?赵老师临场改了考题,吴为不可避免地因造谣惑众受到惩罚。

赵老师既不厉声斥责也不吹胡子瞪眼,只是让她伸出手来。刚才还是义正严词的吴为,顿失气贯长虹的精气神儿,看着那三尺长、一寸半宽、半寸厚的板子,傻了,连赵老师说的“伸手”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了。每历两害相夹,她总盘算不清孰轻孰重,无法取舍。对着那样一条板子,她的心智更加迷离,盘算不出伸手让赵老师打还是不伸手让赵老师打哪样更好,最后算计着躲过伸手就是上上。

怕归怕,却没有交代出于田,也许那时她就把“好汉做事好汉当”视为一种崇高的品德,联系到日后死活不肯出卖胡秉宸,总算一脉相承。既然她不乖乖地伸出手,也就怪不得赵老师抡起板子,往她身上抽。三尺长、一寸半宽、半寸厚的板子,一下下就抽在了吴为的身上。

而一个十岁女孩的身体又过于绵软柔弱,赵老师的板子抽上去只能引起微弱的反弹。照她对赵老师的冒犯,如此微弱的回响,太不饱满、太不热烈、太不足以消平心头之恨,于是赵老师把板子挥舞得越来越急。

风华正茂的赵老师,正当其时地把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使不完的力气,尽情倾泻在那个只不过长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儿上。头几下板子抽下去的时候,吴为还能感到似一条条火焰蹿过肋骨的灼痛,但她没有喊疼电没有呼救,虽然她的母亲叶莲子,作为这个学校的教师就在隔壁教室里教课。起始她甚至听见叶莲子的声音:“打开你们的笔记本,照着我念的听写下面的句子……”

她不喊不叫,只是因为叶家女人不喊不叫的传统,并非因为勇敢。而且她的胆子太小,几下狠抽就让她失去了神志,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了。

干脆说,那一会儿她疯了,无知无觉了。她越是疼痛,双臂越是违反常情地向上大张,让她的两肋更无遮拦地暴露在板子之下。随着板子的抽打,又如暴风雪中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扬、旋转,看上去很像后来流行一时的相当轻浮的舞姿。她的脑子是不是早有问题,这算不算后来发疯的序曲?

同学们被这从未见识过的抽打惊呆了,即便最淘气的男生也未曾领教过这样的抽打。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板子一下下落在吴为躯体上那肃穆的声响。

始作俑者于田更是坐立不安。没有想到他一句卖弄或是讨好的话,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可他一时又不知怎样才能阻止这缓慢的、与残杀差不多的过程。最后他不得不尖声喊了出来:“赵老师,你,你不能再打啦——”

赵老师这才惊愕地罢手。

火车站站长是校长麻将桌上的牌友,也是至交。可怜赵老师堂堂须眉,为了每学期的那张聘书,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漏题,又恼羞成怒地从一个只成长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儿上,找回自己的尊严,也算一种填平补齐。

千真万确,这是吴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男性那里得到的呵护和关爱。

尔后每每想起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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