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箱叮的一声响起来。
「玛格丽特,饼乾已经烤好了!」
玛格丽特已经转到餐厅外面去拿茶叶了,「那请你帮我把饼乾拿出来!」
缪拉手忙脚乱的找出隔热手套,打开烤箱把肉桂饼乾拿出来,一不小心手还被烫了一下。
肉桂的香气四溢,这时苹果红茶也泡了。陶醉在这样的香气里,缪拉暂时忘记了刚才脑袋里想的那些事情。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麼。」玛格丽特把一个已经温过、有著流云纹的细瓷茶杯推到缪拉面前,「是关於奥贝斯坦元帅吗?」
他假装伸手拿茶杯,却被装著滚热苹果红茶的茶杯烫得缩回手。
「小心喔,茶很热。」
茶杯上,氤氲的蒸气飘散了,带著馥郁的浓甜苹果味。低沉的肉桂香调穿插在其间。
「你们是怎麼认识的?」
久久,缪拉才说出一句话。
「一点都不奇怪。我是他管家的养女。」
玛格丽特凝视著空中,缓缓的说道:
「我的父亲,也是个军人。他叫做君特赫曼中校。他在伊谢尔伦驻留舰队服役,经常不在家。那一年,我九岁,我哥哥莱纳十岁。」
「先是收到父亲阵亡的通知书,再来我的祖父也过世了。好不容易办完祖父的丧事,过了大概一个月,我的母亲,也不知去向了。」
「我跟莱纳在社福机构住了一年,分别被收养了。他的养父是布劳上校,我的养父,就是奥贝斯坦先生的管家,米歇尔拉贝纳特。」
这麼惨痛的故事玛格丽特只用了一个冷淡的段落就交代过去了,缪拉心里发凉。
「你知道吗?我对我亲生父亲最有印象的是什麼?就是他经常要求我们表现要好,要做一个有荣誉的帝国军人子女。说实在话,我是很怕我父亲的。不过,莱纳很好,我是那个最让他失望的小孩。整天不读书,只喜欢画画。」
不知如何回答的缪拉抓起两片饼乾塞进嘴里。这时,玛格丽特走向书房,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本很破旧的剪贴画册出来,递给缪拉。
「这是我进社福机构那一年里面画的东西。」
翻开画册,缪拉惊讶的睁大眼睛。全部都是铅笔画。只是,他难以想像一个十岁的女孩会用这麼成熟的技术作画。
有一页上画的是几只毛毛虫。完全不是他印象中儿童的稚嫩笔触,隐隐有著图鉴级的架势。观察入微的花草型态、毛虫的头胸腹节,还有复眼跟身体的比例,虽然不是完全正确,但是已经非常惊人了。
翻开另一页,画的是三个人,穿的是华丽的贵族服,但是,头的部分被画成三只蜥蜴头。
「这三个人啊,他们在奥丁炒地皮赚翻了,有一年合捐五千帝国马克,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善事,怕我们这些小孩不记得他们的大恩大德,所以一阵子都会跑来看一次。每次他来的时候,我们就要在门口列队鞠躬说:『子爵大人,祝您健康长寿、福盈康泰!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我离开那里没多久,就把他们的名字都忘记了。脸长怎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很像蜥蜴。」玛格丽特一面讲,一面模仿当年的口气和子爵蜥蜴一样的仪态,惹得缪拉嗤的一声笑出来。
後面再翻下去,有的是静物,有的是画植物,不时有刚刚那样的讽刺画夹杂其中。过了一会他注意到有一幅特别精美的素描,画的是一个小男孩正在看书。
「这是莱纳。他最常当我的模特儿了。」
果然後面有许多以莱纳为主题的人像画。有的很细致,有的草草几笔,显然是放弃了的。翻到最後一页,才是让缪拉最惊讶的一张。
一个短发青年军官,坐在沙发椅上沉思著。看得出来这幅习作比之前任何一幅都用心,人物的神韵非常生动。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年轻的保罗冯奥贝斯坦。
※
虽然跟奥贝斯坦共事数年,对这个人的外表长相,可以说到了十分熟悉的程度,然而乍看到这幅习作,还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惊奇。
年轻军官在沙发上交足而坐,右手支颐,目光望向远方。光线从右方进来,放在右颊的手留下一道阴影映在侧脸上。笔触清晰有力的勾画著年轻军官的头发、脸颊和五官,还有那只右手。至於义眼,因为是望向远方,所以并没有特别强调出来。军服的衣摺流畅自然,没有那种因为齐整而威严的感觉,反而充满了温暖。
年轻军官的表情,不是缪拉所熟悉的那种冷酷和漠然。薄薄的嘴唇边有著放松的线条,不是在微笑,却是一种安详的表情。
看到缪拉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画面,玛格丽特笑了。
「这幅画我本来要送给他的,感谢他送我的见面礼。」
「见面礼?」
「是啊。我跟著爸爸到奥贝斯坦先生家的第一天,他送了我一盒铅笔。」
一盒铅笔?听起来真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对小女孩送这样的礼物,大概是「那个奥贝斯坦」的极限了吧。缪拉摇摇头。玛格丽特问道:
「你摇头做什麼呢?」
「我是在想,以奥贝斯坦元帅的个性,好像不会刻意送东西给别人吧。」
「他也祇送过我这一样东西而已呀。」
「就一盒铅笔?」
「你以为是什麼样的铅笔?」
「就那种,文具店都有卖,一打一打装的铅笔嘛,不然是什麼铅笔?」
玛格丽特摇摇头。她从经常携带的公事包中拿出一个银色雾面的金属盒,推到缪拉面前。「他送我的是这个。」
这麼多年了,这个金属盒子依然有著高贵的质感,虽然不免有些脏,但看得出来盒子本身的做工就很好。打开盒子,里面是玛格丽特惯用的绘图笔和铅笔,拉拉杂杂摆满在其中。
盒子的背面有一些产品资讯,是高级绘图用套装铅笔,一盒是二十只。
「这有什麼不同?」对素描制图一窍不通的缪拉问道。
「我一直到上了艺术学院才知道,这个牌子的铅笔是绘图铅笔中的顶级产品,非常多的画家和设计师都爱用这一牌的铅笔。」
「所以你就画了这样一幅画要送他?」
花钱买礼物是小事,可是奥贝斯坦怎麼会知道这个小女孩爱画画,而且还知道送这种高档货?还有,他怎麼会愿意当她的模特儿呢?
「你所认识的奥贝斯坦先生,是後来的他,那跟我所知道的,应该有些差距。」
看著反覆把玩铅笔盒的缪拉,玛格丽特很平静的说。
「可以聊一聊你对他的第一印象吗?」
「你对这个铅笔盒有什麼第一印象?」伸手为缪拉斟了满满一杯热茶,玛格丽特轻描淡写的反问。
非常有质感的笔盒,一点也不华丽。一看就知道,是个实用性质居多的东西。虽然不华丽,却有一种简鍊的美感。他知道,笔盒里装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如果你对这盒铅笔有任何的好感,那就是我对奥贝斯坦先生所有的第一印象。」
再看看画册上的,年轻的奥贝斯坦,虽然离亲切这个形容词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却有一种从未在他本人身上感受过的宁静。
※
整整三个星期,缪拉找不到玛格丽特。电话留言了好几次,她都没有回电。正当他怀疑发生什麼事的时候,玛格丽特却来了一通电话约他吃晚餐。
缪拉准时来到中央公园,玛格丽特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她仍然戴著那顶深蓝色的贝蕾帽,穿著一件铁灰色的长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厚织的海蓝色围巾,脸上看起来很疲惫。
「对不起,最近跟学生一起做展览,实在太忙了,所以都没有和你联络。」
跟经常看见她精力充沛的样子很不同,缪拉很想关心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记得以前她就算是学校的工作很忙也没有这样憔悴过。
走进餐厅,两人点了菜。缪拉注意到她开始抽菸。「玛格丽特,你怪怪的。」
「有吗?」
「你在抽菸。」
「喔。」她捻熄了刚点起来还有大半支没抽的菸。或许是注意到缪拉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侍者走过来上前菜,两人都没说什麼。
「吃吧。」拿起刀叉,缪拉正要开始进食,却看到玛格丽特瞪著眼前的菜盘,好像食欲很差的样子。
「我的父亲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什麼意思?拉贝纳特先生吗?」
「不是,是君特赫曼中校。」
「您不是说他已经……阵亡了吗?」
「他已经回来好几年了。」
缪拉的胃有点缩起来的感觉。
玛格丽特的父亲,君特赫曼中校,在二十几年前失踪。因为宇宙的战争,失踪的人通常都被当成阵亡处理,於是军部送了一张阵亡通知书到赫曼家中。
同盟灭亡後,原来收容在同盟俘虏收容所的帝国军俘虏,他们的俘虏身分随之消灭,许多人便顺利回到了家乡。赫曼中校也是其中之一。
回到家乡的赫曼中校,所见到的只是一幢再也没有人住的空房子,还有早已不知去向的妻子儿女。总算他的邻居们还记得他,告诉他说,他的两个小孩,几年前曾经回来这里看过。现在两个孩子都在奥丁首都特区,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赫曼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去寻找妻子儿女的下落。可是,在这同时,他已经退役,年纪也不小了,虽然有帝国政府按月发给的一小笔生活津贴,但是,被俘十多年,回到帝国,社会的环境已经全然改变。他找不到工作,处处碰壁,整个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他渐渐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等到赫曼中校终於找到了他的两个孩子,已经是新帝国历五年初的事情了。那时玛格丽特仍在工部省服务,莱纳也已经是个上校军官。
「如果他没有被俘虏,我们在他的身边长大,或许他看到现在的我们,会觉得非常光彩欣慰,然後安心的养老。」
毫无食欲的玛格丽特沮丧的拿叉子在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