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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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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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抬头,大惊失色。“你……大胆!贺徽,你——”
面对着我的盛怒,贺徽反而表现得很坦然。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的脸,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勾起,浮现了一抹很浅的笑。这一派意态从容,却使我的惊怒显得那么色厉内荏,使我的坚持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可是,纵使他说得多么娓娓动听,要为我出一口气,我今天毕竟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他当着那么多人嘲讽萧绎那只与生俱来的瞎了的眼睛,要萧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面对自己疮疤被活生生挖开来的痛苦和尴尬,虽然萧绎当时宽容地并没有责怪他,但是我却忍不住要替萧绎来打抱不平。
“……你的胆子,当真很大。看来,原先我是小看你了。”我勉强一笑,技巧地躲避开了他的问题。
“贺徽,我还以为,你如此天资聪颖,应当心知肚明,那些从前的事情,原本不值一提。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贺徽闻言微微一哂。“……是么?如此,倒是我枉自痴愚,作此不必要的执着,徒然看不开了。”他撇开了脸,语气变得有丝黯然。
“既然娘娘不曾领情,微臣惭愧,从前蒙昧,自抬了身份,徽这就谢罪……”他对我一揖到底。“我只是为娘娘感到可惜呵,以娘娘今日的身份地位,荣贵无比,却只能在贺徽这样草芥之人身上寻找替身……娘娘,你为何还要维护王爷?就因为他是你所拥有的一切的支柱,没有了他,娘娘也就不成其为娘娘,也就不再如今日一般显赫荣华了?”
我有些动容,因为他的话虽然尖锐,却隐隐透露出某种我无法在萧绎身上寻得的真诚与温情,使我有些感动。然而他的话又是如此一针见血,刺痛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痛。
“……不,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人教我,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骤然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而且,那人还曾经教过我,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他说,萧绎曾经对我苦苦相求,执意要我做他的妻子,更不惜为了我忍耐父皇最冷酷、尖刻而暴怒的讽骂。他说,只要我肯努力,便永不会太迟。他说,无论我变得多坏,却仍是当年萧绎在“颜园”里看到的那个小姑娘。那个令他念兹在兹的小姑娘。
然而他骗了我。我相信了他,我无法不相信他呵!可是我所换来的,却只有更惨痛的失败。除了一个方等,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而且,就连我当年的烈性、我抗争的勇气、我追寻的执着,也都一并消失。
“为什么?”我听见贺徽在我耳边殷殷追问,忽然想笑。
到了如今,却只有这个我曾当作替身的人,愿意关心我,开解我。听着他的声音,就仿佛是萧绎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追问:为什么?昭佩,你曾是如此热情,勇往直前,为什么现在竟然连正视这个问题的勇气,都已消失?你曾追寻着一个答案,追寻着与你的付出所相等的回报,你用尽了一切方法,要他以你想要的那种方式爱你。然而你最后却发现,你所期望的东西,原来他从来就给不起。同样地,他对你也有某种期望,他设定了一套条条框框,期望你一切按照他设想好的方式行事。可是你却拒绝如此,于是事情终至不可收拾。
昭佩呵昭佩。我仿佛听得到他在我耳畔的沉沉叹息。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你居然退缩了,忍让了,梦想着现在还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依照他的想法进行;你居然开始怀疑你自己,怀疑你自己给予的还不够,怀疑你没有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他的温柔。
——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是爱。”我终于回答了他。不管那发问者是贺徽还是萧绎,我终于承认。
“是爱让我变得如此软弱……可是我却不怕软弱。我只怕……我的心已经空了,再也没有气力独自追寻。”
贺徽静静注视了我片刻,猝然跨前一步,将我紧紧拥进了怀里。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的发鬓,他低柔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语气温暖而怜惜。
“呵,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我眼中噙着的泪水在那一霎那决堤,在我脸颊上肆意奔涌,一直落入我们相拥的臂间。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贺徽,他毕竟拥有着一副与萧绎何其神似的嗓音!当他这么温柔而怜惜地在我耳畔低语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相信他语气里的温情。我无法克制地想要陷入某种疯狂而不实的幻想,在幻觉中,那就是萧绎在拥抱着我,在对我附耳低语;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爱和挣扎,而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里,的确是有某种怜惜和柔情存在的。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我终于默许除了萧绎之外的另一个人触碰到我,他斯文清朗,面容俊美而淡定,温文尔雅,体不胜衣。但他的拥抱却是那么有力,仿佛要将我的身躯整个揉碎了,再溶入他的身体中去。然而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悲哀,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的身躯崩解为尘、飘散成絮,却依然溶不进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从来不是我骨血的一部分。
然而和我的骨血筋脉已融为一体的那个人,他的身体即使已经容纳了我的存在,他的心灵却从来无法承受得下我的侵入。所以他一直逃避,一直不愿面对我,直到最后逃避已成了一种习惯,刻意的疏离冷淡崩裂为难以逾越的深深鸿沟,我们再无法面对彼此。

第二十四章

荷叶杂衣香
从此,萧绎不再踏入我的房门。而我,也一日日逐渐堕落下去。岁月的流逝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彻底放弃了挽回我的夫君的努力,也彻底放弃了挽救我自己。
我开始任意妄为。恶佛理而嗜饮酒,终日半醉半醒,半睡半梦。我放浪形骸,随性纵情。与我幽会的俊美男子,从贺徽、到府中小吏暨季江,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然而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了。
与他们在一起时,我的心仍是空虚的。仿佛斜倚在榻上,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戏谑的,只是我的一具躯壳;而我的精神和意识早已脱离了肉体,飘飘荡荡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场所谓的幽会,无止境的嘻笑打闹,打情骂俏。
偶尔浅儿也会来报告一些她打听来的萧绎的近况。他又收纳了何方俊才至自己麾下,他又接见了何人,朝中传言他又做了何事,他又去了何处;他又遇见了谁,打算纳她为妾……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我读着纸上的字,沉吟片刻,冷冷一笑。
“王爷好闲情逸致啊。这回是个采莲女?还做了一篇《采莲赋》给她?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字眼!‘……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我忽然停住,又想气、又想笑,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哈!叶嫩花初?这么个娇娇嫩嫩的可人儿!单看这一篇赋里的形容,就连我也要倾倒不已哩,又何况是咱家王爷?”我越想越好笑,指着纸上一段话,对一旁面有忧色的浅儿笑道:“人家媛女都有个‘妖童’荡舟心许了,王爷反而硬要从中作梗,横插一杠子,坏人姻缘?这不是忒也胡涂么?”
浅儿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想来是关于我最近“脾性骄奢、喜怒无常”的传言愈演愈烈,连带着她也不由得有三分信了。何况以我从前的性子,遇上了这种事情定然是当场发作;而今日我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还面色淡定、与她说笑如常,多少也吓着她了罢?
“……娘娘且莫动怒。王爷只怕是一时鬼迷心窍……”浅儿踌躇半天,见我又不说话了,才壮着胆子相劝道。
我把那张抄有《采莲赋》的纸往桌上一丢,拿起手边的酒杯,以杯就唇,冷笑一声。“我却又跟他动哪门子怒去?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我倒是想跟他一个一个计较呢,可我要是当真这么做了,忙得过来嘛?”
“娘娘……”浅儿嗫嚅,一径地恭顺垂首,不敢再引起我的话头。
我看她这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倒是当真失笑了出来,一仰首饮尽杯中甘醇的桂花酿。
“去通报贺大人一声,明儿在普贤尼寺礼佛、赏花的约,可别忘了。来迟了,可要受罚的。”

贺徽倒是不曾来迟。事实上,他从不曾来迟过一次。每回当我到了约定地点,总见他已先行一步来到,找个地方坐了,手里拿一卷书,安静读着。他的眼帘微垂,格外秀致的长睫在眼下形成一圈暗影。他的面容宁谧,无论周围是安静或喧嚣,他永远那样静定,注视著书上字句的眼神格外专注。看到要紧处时,他的双唇会微微抿起,下颌的线条也微微绷紧,却并不显得严厉,只透出某种在红尘的繁华与浮躁喧嚣里遗世独立的文士况味。
寺院的一处隐秘净室里,我倚在白角枕上,懒洋洋地望着贺徽坐在床畔的背影,看着他将方才弄凌乱的头发重新理顺结束,不经意地开口道:“欸,大才子,我给你出个诗题,限你在七步之内做成一首诗,如何呀?”
贺徽闻言讶异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个温柔而带点宠溺的笑意,戏谑道:“昭佩,你难道要仿照那魏文帝为难陈思王,也要我做《七步诗》?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一定要藉此除掉我?”
我笑出来,一手撑起身子坐直,纤纤食指在他颈间轻轻划过一道,佯怒道:“你与堂堂湘东王妃有私,若是王爷知道了,只恐留你不得!”
贺徽面容上笑意一凝,沉肃地盯视着我,半晌突然不甚正经地勾唇一笑,拉拢自己中衣的前襟,玩笑似的说道:“那有何惧?王妃也不必急着将微臣灭口呀。”
我心下一震,先前多少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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