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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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宋词-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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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苏轼,大家可以了解到他所创造的一个文学风格几乎是一扫唐代的贵游文学。我们用“贵游文学”,是说从六朝以下一直到李白,基本上都在追求一种比较贵族气的豪迈、华丽,一种大气、挥霍的美学感觉。可是到苏轼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真正建立了宋代词风的一种平实,所以当我们读到“明月几时有”时,你会觉得苏轼最大的特征,是他的作品当中常常有一些句子几乎是不像诗的,比如“人生如梦”,比如“多情应笑我”,他总可以把世俗的语言非常直接地放入诗中。

    我们这一次选了他的四个作品,大部分还是大家熟悉的,可是在熟悉之中我们也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风格非常不一样。如果要讲复杂性和丰富度,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上,很少有人像苏东坡有这么多重性的。比如在《江城子》里面他悼念亡妻的那种哀伤和深沉,在中国众多的悼亡之作中是很少有的。然后你对比下面的《蝶恋花》,你会发现他的俏皮,他的某一个喜悦的感觉,几乎是我们刚才看到从五代词一直到北宋开国,所有前面的词人都没有的。同时看到他可以豪迈,可以深情,可以喜气,可以忧伤。可以说如果从完全的美学角度来讲,大概苏轼是最高的。

    文学极品的情感往往一清如水,超越悲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

    《江城子》是这四首里面写得比较早的,这个十六岁嫁到他家里的王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在她去世十年以后的一个回忆里,他开始去描述自己在梦中的经验。大家要特别注意这首词口语化的倾向,比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们会发现每每在阅读苏轼作品的时候,中间没有感觉到任何阻碍和费力的状态,像他自己所说他在写文章的时候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其实在讲要自然,当然这种自然并不容易。

    悼亡诗其实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非常多,不过这种悼亡诗往往只对个人有意义,对他人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在形式上变得很概念和八股。其实悼亡的东西极不好写,原因是因为悼亡是在书写一个很特定的人与人之间的特殊经验,而同时又必须把它扩大到生命的某种苍凉性,因为它毕竟碰到一个主题叫做死亡。在我们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时候,会发现苏轼完全是从真实的情景出发,没有任何的做作。

    今天如果我们对父亲的死亡、母亲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或者妻子的死亡做描述,我觉得这个东西是最难写的,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在伦理的社会架构当中,我们会受到这类文章的意义的限制。凡是受到限制、被认为应该怎样写的文章,常常都是最不容易写好的文章。我记得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会给一个题目叫“母爱”,我觉得大概小朋友都写不好。母爱这个东西要写好,大概要写到像苏轼写的“尘满面,鬓如霜”的程度。你不到那个状态,你不太知道母爱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某一段年龄当中,在母爱可能还是让你厌烦的东西的时候,你怎么去写母爱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读《江城子》的时候,我觉得苏轼在生命经验当中的一种自然性,是他最惊人的东西。可是对这一点我们常常不会发现,因为你读的时候,觉得简直是容易得不得了,可是这个容易刚好是他的难处。

    所以我们在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要特别注意“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意象的描述,就是自己老了。这些年憔悴漂泊,到处下放,这样一副面容即使见到了,你也不会认出我了。我觉得这种意象、这种描述,表现的是一种非常深、又非常特殊的情感。我们在前面讲过,不少宋词当中有表现男女情感的内容,但那大多还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它们或是感伤的,或是有一点浪漫的,可是与妻子的情感常常不见得是浪漫,它有着共同生活过的内容,因此里面有非常深沉的东西。

    我们会发现很少有人在文学创作里写妻子写得那么好,写歌妓可以写得比较好,可是对妻子的情感难写,因为它太平实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它不是每一天要去弄很花哨的东西,夫妻的情感不像情人的情感那么花哨的,有时候连浪漫都没有,只是共同生活过的一些平实的东西。我们再从这个角度去看《江城子》,会有非常深的感触。

    他只是在写偶然梦到亡妻的记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其中“小轩窗,正梳妆”是对妻子出嫁的回忆,这里边有一种少女的美,因为王弗嫁到他们家十六岁,所以大概在化妆的时候一个新郎会偷看自己妻子的美。其实这里面有一点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就是前面的“尘满面,鬓如霜”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苍凉跟憔悴,可是忽然变成“小轩窗,正梳妆”的时候是一个少女的美和俏皮,这其实是对比,就是自己衰老了,可是亡者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永远的新娘,一个出嫁的新娘。

    我记得大概从小学开始,家里就叫我不停地背《江城子》,那个时候哪里懂这种东西,觉得就变成歌一样背吧。可是很奇怪,直到现在它的句子还常常会跑出来,因为你在生命经验当中,越来越觉得这一类作品是最难写的,它的情感深到你不太容易发现,它全部化到平实的生活当中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想大家会发现,苏轼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注解,这样的东西你要怎么去注解?它都是生命经验,如果要注解它,恐怕是要把生命经验拿来做注解。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苏轼作为一个这么重要的文学创作者,文学真的不是他的职业,他没有刻意地为文学而文学,而是在生命当中碰到那个事件的时候,他的文学就出来了,这个时候他的真情会完全流露出来。

    这首词我想大家因为太熟,也许会觉得它是那种简单、容易的句子,使你忽略它其实在文学世界当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它的难度就在于我们常常不敢写这么简单容易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觉得苏轼最有趣的是,他所有的句子开始都是直截了当,从来不做铺陈。这样的一个作品就把文学创作当中最难的部分完全展现出来了。

    如果念一下这首词,大家可以感觉它里面声音的感觉,它这里用了“江阳韵”,江阳韵本身是一个比较大气的韵,有比较大的空间感觉,可是它把大的空间感和凄凉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美学。苏轼的美学在凄凉当中不小气,常常在凄凉中有一种空茫的感觉,有一种生命的无常性。我们前面讲欧阳修一直在提倡平实的诗风跟文风,可是欧阳修好像很个人,而苏轼很奇怪,他在生活里会爱很多人,他对妻子的爱,对他词中那个根本没有见到面的打秋千的女子的爱,都非常有趣。他的深情是多情的深情,又刚好不是一般所说的“滥情”,其实这个界限很难分。

    我觉得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他的作品的通俗性一定是非常高的,在今天我们讲的词人当中,苏轼是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可是他的格调又很高。所谓高不见得不被大众接受,他的大众化同样可以高,所以我希望用朗读的方式让各位去感受,当年这样的东西被唱出来,真是会让很多人感动,尤其对于这种不太容易成为文学主题的对夫妻情感的描述。

    我们看到宋代文人描述的男女之情,几乎都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夫妻的情感很少成为文学主题的,因为会受到伦理层面的约束。在中国的男性社会当中非常奇特,女子被男子娶回来,生子、管家,而丈夫则常常在外面有他自己另外的空间,男人的情感空间跟他的婚姻空间,常常会分离开来。可是在这个《江城子》当中,你会感觉到苏轼试图把情感空间和婚姻空间做某种程度的结合。他是从真情上去描述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文学里的极品,其实情感多是一清如水,有点超越喜悦,也超越忧伤。“明月夜”、“短松冈”,每一年她去世的时刻,在那样的一个明月夜晚,在那个矮矮的长满了松树的山冈上,他们都会相见,而且大概是生生世世的见面。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怎么收尾,大家可以有空回头去看我们今天前面讲的,收尾部分常常会决定一部作品最后的意境,有点像电影里面的尾声。“明月夜”、“短松冈”是一个扩大出去的意境。我们说苏轼是一个天才,是指他在生命里面所经验到的某一种豁达性,使他不会拘泥于小事件,不会耽溺其中,而是能够把它放大。

    偷窥,中国文学少有的美学经验

    下面要讲的是苏轼的《蝶恋花》,我很希望大家能够跟《江城子》做对比,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调子,你会感觉到苏轼既可以写《江城子》,也可以写《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由春入夏的季节,花已经有一点凋落了,红色慢慢凋零,杏花落了以后,青色的杏子慢慢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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