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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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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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黛道:“认识的。从前去听戏,见过一回罢了。”
  陆亦嵘心下一喜,忙侧目身边男人统统记下,道:“据我所知,可不是一回吧?先前开仗的时候,别人都往胡同里躲,沈小姐一个人去了戏楼,帮着花悦怿趁乱逃出了北平,是不是这样?”
  沈黛一听,听出来他还不知道喻兰卿和白竟仙这两个人,自然跳过这个不谈,只反问道:“陆先生听谁说的?不妨请他出来,咱们对质。”
  陆亦嵘一听不好,他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嘴上却装模作样。他也并不想给她动刑吃什么苦头,只想逼得她认了罪,好给自己添一桩极大的功绩,于是故意和她绕脑子,道:“啊,是谁说的,这个真不重要。沈小姐承认认得她,这个就很好。我不是说你故意帮她逃走,也许是被她糊弄,无意而为之呢?对了,我也知道,沈小姐从前住在东六胡同,是逊清宝庆王福晋的表侄女儿,这个准没有错吧?你同情花悦怿的身世经历,明知道她是复清会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出资出力送她出城,是不是这样?”
  沈黛听他故意放松了语气,说了冗长的一通,脑子更是嗡嗡响个不停,难受地厉害,便一只手扶着鬓,皱着眉不说话。陆亦嵘看她皱了眉,以为她已经松动,就继续不停地发问:“在开仗的时候,要是事先没有约,沈小姐怎么会冒险上街到戏楼去?去了戏楼,又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咱们并不想把你怎么样,谁没有犯小错的时候?喏,这里有一张表,沈小姐只要在上头画一个名字,保证今后再不犯,马上可以回家去。”
  瘦高个的男人把那张表在她眼前晃了晃,上面已经歪歪扭扭签了好几十个名字,有乱七八糟的地痞、小学教员、纸扎店的掌柜、报社记者,一大半是被这种滚车轴似的逼问问怕了,顺手画了自己的名字。陆亦嵘看了眼那张纸,心里半是欣慰半是自豪,几天的时间抓到几十个细作,连“小学教员”——隐藏得这么深的也给抓出来,怎么不是一件大功绩?
  那瘦高个男人拿笔墨推到她眼前,道:“沈小姐,画吧,画一个名字就好了。你看,只要画个名字,没有大事的,马上可以回家去。”
  沈黛听他们说话的时候,眼前的景物晃出一个重叠的黑影,总是一动一动,脑子又是嗡嗡地叫、又是灌了铅地沉重,她用发烫的出了冷汗的手心紧攥住帕子,掖了掖额头了一层薄汗,努力听着对方说什么。
  陆亦嵘的声音还算平和,她听得久了仍能习惯,等那瘦高个男人太监似的声音徒然拔高,顿时觉得眼前金星乱蹦,四周天旋地转地一黑,身子一斜就歪下来,把桌子连着好几盘小菜乒令乓啷地带下来,倒了一把椅子,摔在地下一塌糊涂。
  陆亦嵘这才慌了神,赶紧伸手扶她,只觉得那手心不住发烫,不由回头对进来收拾的侍女厉声道:“只叫你们给她喝点姜茶,你们弄了什么旁的?”
  那小姑娘的脸也给吓黄了,赶紧倒退几步跪在地上,指着那瘦高男人道:“他……他……”瘦高男人拉长着脸分辨道:“陆科长,我不敢啊!我就……就让她们给灌了一点黄泥汤子,喝多了不是好说话么?谁知道她本身着了烧,陆科长,可不怪我呀!”
  事没办成,倒闹出新的事情来,人是弄来了,这下一时半会儿也弄不走,陆亦嵘气得脸色极差,对那侍女道:“楼上找间没人注意的客房,扶她进去休息吃药。我不开口,谁也不能去。”说着霍然起身往门口走,走到瘦高男人身边,从袖子里握着冰冷枪管,抵住他的前额,冷冷道:“妈的,坏我的事。且留你一条狗命,滚!”
  等到晚上七八点钟,左右等不见沈黛回来。白芙侬虽然心里忧惧重重,喝过一盏茶,心神却定了许多。她听赵麻子从萧家出来,胡同里再没了动静,就赶紧回房,很仔细地换了一身丁香色百花刻丝青缎对襟褂、石青色金银丝大滚边七幅裙,披了一件鸦青色盘金绣山竹羽缎斗篷出去,道:“□□,你在这里罢,我出去一趟。”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上很有旧交的各家去打探消息。她心里头清楚,越是急、越是匆忙,行止打扮越要仔细,谁家里头见一个惹了麻烦来求帮忙的,都不会愿意接待。
  她先去了几家在皖系府地位颇高的人家,有的被约出去听戏打牌吃馆子,有的知道来意不好,干脆不见,从前白家在京城多么吃得开?如今单单这一点钟,就受了不少冷脸。
  白芙侬心里焦急,也管不上体味这些,径自从胡同里出来,叫了一辆车,道:“上帽儿胡同九号。”那户人家姓程,与白家算是三代世交,最重要的她父亲救过姓程的一命,这么一算,倒还有几分把握。
  那拉车的看她一眼,道:“得嘞,九块。”
  平日里车资不过二毛三毛,白芙侬明知道他这是不要命地狮子大开口,却也没有办法。这荒凉的大晚上,哪里叫别的车去?只好先给付车钱,由着他去了。
  白芙侬到了帽儿胡同,经过丫环一通报,程白羽果然很快地迎出来,他是个年将六十的老头,然而说话、行动,依旧那么精神。白芙侬见了他,心底才稍稍有了底。
  “哟,白六姑娘,稀客,稀客!来,请上座。”
  白芙侬一面跟着他在客厅坐了,一面把怎么开口、怎么请求,这很长的一番话想得清清楚楚。
  程白羽敬了她一盏茶,道:“自打你父亲去天津卫,咱们也没什么走动,惭愧,惭愧。我是年纪老了,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成天说什么、玩什么,要上门来,别嫌我是个老古董。哎呀,你亲自来,我猜是有了大事了,是不是?”
  白芙侬笑了笑没有说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玳瑁做的小盒子,打开放在桌上。只见里面装着很小一株由南海红珊瑚、白翡翠、碧玉孔方铜钱、赤金小如意扣镶成的多宝珊瑚树。
  程白羽道:“这个可不敢受!实在不敢受!白姑娘,你这样子,老头子我倒觉得生分了。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你,咱们两家的情分,还没这些死物来得重?白姑娘未免也太看低我喽!”
  白芙侬听他有些生气,很恳切地道:“程伯伯别生气。‘清高之士不可辱’的道理我懂,只是北平乱到现在,刚刚好些,我也总不来走动,像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今儿忽然有了急事,这才知道上门来走动,未免是我太不讲究规矩。东西是小东西,程伯伯收不收都不管,我尽了心意,心里头才算舒服。”
  程白羽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倒舒坦很多,笑着指着她道:“六姑娘,你程伯伯的心眼没这么小,成天来拜亲戚走动的,那是混混!你呀,你知道你爸爸讲你什么?心思太细!好是好,但累着自己。今后你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想要八面玲珑、面面俱到,那是不可能的!”他说了一通,才想起来回归正题,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情?”
  白芙侬忍着心里不住的焦急,还是微笑道:“程伯伯放心,要是出格儿的、不稳妥的事,我必不会来找您。”
  程白羽点点头,道:“都说六姑娘稳妥得当,老头子信你!说吧,只要能帮忙,事无大小,倾力而为。”
  白芙侬听他这么说,这才略略放心,就道:“沈黛,从前郭络罗家的大姑娘,程伯伯应当认得的。今儿早上她不过上街去寻一个朋友,正巧遇到两边开仗,我等到这个点钟,她还不回来,我……”
  程白羽皱了眉头,想了半刻,道:“这个倒是真不好说,在我这里,凡是拿进来的男犯女犯,都有记录。六姑娘,来,我来给你看一看。”
  白芙侬陪着他仔细看了一通,果然没有找到沈黛的名字,就听程白羽道:“六姑娘,皖系府也不会随便拿人,沈姑娘好好地走在街上,怎么会给拿了去?女犯本就很少——几乎没有!你看,果真没有罢?”
  白芙侬道:“按程伯伯的意思是?”
  程白羽道:“依我说,只好四处地去找一找。沈姑娘命大福大,唉……六姑娘,你不用急,我这里也给你留意着,好不好?”
  白芙侬也越想越乱,再坐着勉强客套了几句,就转身回家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和长顺站着等她,就道:“你们怎么来了?”
  □□道:“姑爷打天津来了,就在家里!”
  白芙侬跟着他们一路往回走,听见了也只点点头,还在想沈黛的事。长顺想了想,终于道:“白姑娘,我说句不中听的,你……”
  白芙侬回头看了看他,勉强笑道:“你说吧。”
  “正阳楼咱们的老掌柜,他那小侄子非要今儿早上去四牌楼玩,这下可,找不见了!结果他雇了好几个混混子,让那些人走街串巷地找,到晚上才找回来的,给压在磨盘底下,脸都青了!”
  白芙侬顿了一顿,这才听懂他的意思,不由面色大变,腿脚一软,一下子就往地上跌。□□吓得赶紧走过去拉,自己脚下也是不自觉地打着颤,一看白芙侬脸色发白,不由道:“姑娘,姑娘!”一面回头对长顺道:“你真是!叫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芙侬挣了几下慢慢地撑起来,嘴里只喃喃道:“顺哥儿,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知道她一向兜转得开,在人前总是莞然高兴的样子,可现在连声音都变了,心里也是一酸,赶紧道:“姑娘,别听这个那个的乱说。沈姑娘有手有腿,又有那么好的脑子,怎么会?都快一更了,姑爷还等着呢!咱们先回去,给你做点儿红姜茶喝,啊?”
  白芙侬勉强对她笑笑,一路回到家,径自往东屋去休息了。王质看她推门进来,理也不理自己,刚想上前说几句玩笑话,一见她脸色不对,便小心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白芙侬看了看他,道:“你怎么来了?”
  王质道:“咱们都听说北平开仗,伯父不放心,他走不开,我就连夜过来了。燕宁,你在这里好,我看着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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