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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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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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开演前的那个晚上,方靖梦到了吴哥。 


那年他没挑对时间。导游手册上写,去吴哥最好的时间是在圣诞节前后,但他不敢保证那时候自己有空。做这一行就是这样,须得及时行乐。所以只好在南亚六月份强烈的阳光下,一边忍受暴晒,一边不断驱赶围绕着自己乱飞的蚊子。 

他本打算乘船顺洞里萨湖一路泛舟向北,途径磅清扬,到达暹粒,不料正是汛期,水路客运不开。只好买了夜间大巴的卧铺票,条件比他想象中要好,除了那条单薄的毛毯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臭味。旁边的铺位睡着一个高马大的欧洲人,北极熊一样粗壮,裸露在外的皮肤统统被糁糁金毛覆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身上飘来隐隐的臭味。好在人还算礼貌,仿佛知道自己体积庞大,偶尔翻身,碰到方靖,会用口音奇特的英文道歉。 

不一会儿车厢里就熄了灯,只有过道里亮着几盏蓝幽幽的夜灯,窗外夜色沉沉。旁边的金毛北极熊开头还和小女友叽叽咕咕地说笑,现在已经鼾声大作。方靖撩开布帘,看着道路两旁被淹应在阴影里、不断飞掠而过的植物。 

大巴一路颠簸,司机驶得车速十分凶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摇醒,又昏沉睡去。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洞里萨湖,看着水面被酷暑蒸腾起来的茫茫雾气,隐约可以望见对岸竹子搭建的干阑式建筑。 

到达暹粒已是清晨,在车站找了摩的,和司机几番讲价下来,答应带他去小旅馆聚集的地带,只收一个美金。连续走了几家,终于还是挑了大房间的通铺,三美元一夜,有空调和风扇,合用浴室与卫生间。唯一的好处是每个铺位旁边都有个带锁的小柜子。 

方靖拿了毛巾和肥皂洗了个澡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来路上看到隔壁有一家网吧,下楼给李奉倩打电话。原本说好到金边就立刻打给她,算来已经延误两日,李奉倩一接起电话就怒吼:“我还以为你被红色高棉绑了呢!” 

“怎么会?早被洪森清剿完了。” 

“你这历史盲。一切都好?” 

“都好。钱、护照、回程机票、相机,连同我自己都还是囫囵个儿的。” 

“那我就放心了。你几时回来?我儿子的百日酒可就这一回,少了你这个干爹,我颜面无光。” 

“放心好了,不会迟到的。” 

回到旅馆,老板娘主动上前招呼他:“先生,你下午是不是要去吴哥?” 

方靖愣了愣。老板娘旁边站着一个肤色黝黑瘦小的女孩,看面貌似乎是南亚人,对他伸出手,说:“你好,我打算下午去吴哥,正在找人搭车,可以分担一半的费用。” 

女孩英文流利,方靖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说:“我下午并没有特定的计划,本打算在市内看看街景。” 

女孩说:“暹粒没有街景可看,那是在欧洲才能做的事。在这里还是要去吴哥,无论去几次,你都不会后悔。何况现在正是中午,游人不多。” 

方靖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女孩高兴地笑了,又一次和他握手,说:“谢谢你!我叫苏米,菲律宾人。” 

方靖也对她微笑:“我叫方靖,中国人。” 


当地的摩的被叫做Tuk…Tuk,想必是以声取名,在一路“突突突”的声音里载着他们离开城市,逐渐没入丛林。在车上一路有清风拂面,天气虽热,却不觉得气闷,新鲜的空气中有浓烈的植物香气,宛如醇酒甘芳扑鼻。 

首先看到的是护城河。或许是因为汛期,河水浑浊,宽阔的河面上零零散散开着红色紫色的睡莲。吴哥窟仿佛这片大湖中心的一座孤岛,靠得近了,才能依稀看到那举世闻名的五尊尖塔。然而要从正门进去,还要穿越一条长长的桥,名为天界桥。桥两边的栏杆是无数九头水蛇那迦,首尾相连,象征着万物之源的水。 

正午阳光暴烈如剃刀,桥上无遮无挡,一路晒得人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遥望吴哥时的壮丽已经让方靖忍不住端起他的单反照个不停,然而真正进入吴哥窟内部,却觉得每一眼看去,都在刷新前一刻的风景。廊柱上、墙壁上,哪怕是再微小的所在,无不被繁复精巧的花纹所覆盖。神殿中的雕像几乎全数被移往金边的国家博物馆,只留下一尊八臂毗湿奴在进门处的大殿中矗立,黑暗里烛火幽冥,香烟缭绕。无处不在的阿不娑罗在寺庙的外墙脚下静静地微笑,面容安静而恬然。 

叫苏米的女孩两手空空,随身只带了一大瓶水,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方靖在吴哥窟里慢慢游览,给他讲解着浮雕回廊上的印度神话传说,楞伽之战、俱卢与般若、黑天举起牛增山、阎摩审判、被妻妾与侍从哀悼的猴王波林…… 

旅游指南上说,吴哥窟面向西方,其建筑哲学被称为“曼荼罗”,本义为“获得本质的地方”,象征宇宙的分解与复合,作为诸神聚会的圣地和宇宙力量的凝聚点。众神集会于须弥山的顶端宫殿,周遭有四岳,日月在山腰运行。那些幽深的长廊仿佛时空之间的隧道,连接起过去、现在、未来,或真实与虚幻,或宇宙与自我。在长廊中不断穿行,幽暗而深邃,背朝东方,慢慢进入夕阳沉没的方向,仿佛一步步踏入神秘的未知。 

出门之前方靖还夸下海口,说看完吴哥窟便杀去巴肯观赏日落,等到走出吴哥,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天上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落日在什么地方。苏米建议不如就此作罢,去酒吧街吃晚饭。 

“你买的是七天通票,不着急的。”她耸耸肩。 

暹粒市中心的景色和国内小县城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会有四五层的高楼,外面贴了土里土气的白色瓷砖,一整面外墙上全是国际名牌的大幅广告,无论是香奈儿还是费拉格慕一应俱全,简直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 

只有一条酒吧街,极有风情。苏米本来打算去吃大排档,方靖看着一家柬式火锅店无比眼馋,死拉货拽把她拖了入内。 

苏米坐下之后面色仍然有些不安,坦白道:“方,我没有钱。” 

方靖递给她菜单,说:“没关系,这顿我应当请你。你对印度神话了解很深,只怕雇佣一个专业导游也不如你讲得有趣又充实。” 

女孩哈哈大笑:“吴哥窟我已经来了四次。” 

“四次!”方靖讶然。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端上冰镇的饮料,是当地特产的吴哥啤酒,口味清淡,却有一股醇厚的啤酒花香味。晚风徐来,吹得店门口的红灯笼摇摇摆摆,一抹暖色在幽蓝的夜色里无比撩人。女孩黝黑的面孔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眸子被桌上小小的蜡烛映得润泽而澄澈。 

苏米说她其实没读过几天书,是菲律宾普通的贫民家庭。一个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的英国女医生,雇了她的母亲做佣人,教了她基本的英文。十五岁时她就开始做服装厂女工,因为英文说得好,女医生离开菲律宾前往贝鲁特时,便带她一起出去,从此她便成为菲律宾劳务输出大军中的一员。 

“我都忘了我换了多少家帮佣。工作并不累,做做清洁、带小孩出去玩,偶尔煮锅咖喱冒充亚洲风味。在海外的美国人比欧洲人好伺候,他们在本国也不过是中产,只有在第三世界国家才能摆摆呼来喝去的谱。” 

苏米点了一根烟,在藤沙发上缩起身子,抱住膝盖。“最久的一家是三年,有六七岁的小孩。那时候我认得的单词不超过二十个,天天跟了小孩学习读写,辞工时我已考到了英文资格。后来当过导游、当过翻译,现在是宿雾一家小学的英文教师。” 

方靖不由赞叹:“好丰富的人生经历。” 

苏米微笑,弹弹烟灰,不反驳也不赞同。 


方靖原本的行程计划是个大杂烩,主要构架来自孤星的黄色小宝书和一本《柬埔寨:五月盛放》,兼有网络上搜集到的资料填补细节。苏米帮他重新安排了行程,把七天的通用门票花得物超所值。两人洗过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干净,在楼下小茶店里一人一杯冰咖啡,把地图摊在小桌上研究。 

“只看旅游手册是绝对不够的,”苏米说,“天色变化、四季更迭、体力强弱,但最重要的是个人喜好。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像普通游客,四处看看,但不仔细。第二次来几乎把所有景点逛遍,疲惫不堪,回去大病一场。这一次心里便十分清楚。” 

方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必陪我去看你不想看的景点,已经十分感谢你了。” 

苏米大笑起来:“在吴哥没有我不想看的景点,我们行程的不同之处不在暹粒。四天后我会去贡布看贡斋河,然后返北去波哥国家公园。何况,和你一起旅行十分有趣。” 

方靖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崩密烈和高布斯滨一带,因为山路难走,苏米特意带他前往。这四天过得极为充实,因为行程安排得当,又不会在景点之间疲于奔命。清晨起床,趁着天凉出门去逛,最炎热的午间回到旅馆休息歇晌,养好精神下午再度出发。 

苏米要走的那天,方靖帮她背了包,走到旅行社门口,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大排档吃午餐。 

苏米说:“最遗憾的是没有能陪你去看吴哥通王城。请务必在日落时去看,吴哥通王城不如吴哥窟那么大,你下午三点出发,五点不到便可以逛完。”说到这里她嘴角微微有些嘲讽,笑了笑说,“这时候请你把相机收起来,不要再想什么取景什么构图,在落日的吴哥通王城,你这样纯属糟蹋美景。我第一次看到吴哥通王城的落日,仿佛中了一个魔咒。我已经来了四次,只要攒够了钱,有生之年或许会不断再来。” 

这几天方靖举相机举得手酸,自知一副傻瓜游客的样子,有些羞赧地笑笑:“给我留个电邮地址吧,我好把照片发给你。” 

苏米说:“把我们的合照发给我就行了,我想留作纪念。” 


大巴到达,方靖把她的旅行包塞进车厢。分别在即,居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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