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儿,嘎爷拐走了我现在的嘎嘎——陈思兰。
嘎爷的大名叫陆世富。
陆世富将陈思兰拐进吊窝岩后,陈思兰是悔青了肠子的。看见那两把破竹椅,三只缺口的碗,阳尘满满的草棚子,寻思着夜回四十二坝,却被狗一样竖着耳朵的陆世富预先察觉。嘎爷将嘎嘎锁在草屋里,和渣(黄豆连渣带浆煮熟的豆糊糊)、包谷饭地供着,却夜夜折磨,三个月过去,终于将嘎嘎弄大了肚子。那肚中的小生命,就是我的妈娃,陆倩儿。
陆倩儿出生的那一年,正是1976年。陆倩儿出生的那一日,正是7月28日。
那一年,老天爷有太多太多不好的兆头。
先是大年过后,老天爷降下一场奇雪。那雪大的呵,几乎盖严了竹溪河两岸的山山石石,沿河的笼笼水竹早让冰凌儿给压得弯了腰。老架子人讲,竹溪河山低谷矮,30年没落过一回雪哩。偏偏那一年,奇雪便来了。田地里的白菜、牛皮菜、甘蓝菜、白萝卜,根本不见了踪影。家家房顶都是一片白。没人敢出门,山路早已让恶雪给盖得不见了径道。
于是,有人说,这年头怕是要出么事儿。
只有嘎爷呵呵地笑,出么事儿?怕是我婆娘怀了个虎胎。
那时,妈娃已开始在嘎嘎的肚子里做着去外面世界看看的梦。
但一晃六个月过去,却没见么兆头。惟一有变化的,是嘎嘎的肚子越来越大。嘎嘎再没起逃回四十二坝的念头,陆世富当她是个宝,这比啥都重要。况且,她的肚子里,已有了留下她的理由。那年月,刮宫引产是丑事儿,没哪个大姑娘大媳妇愿意。嘎嘎说,富痞子,我陈思兰要给你生一只老虎,一只小老虎。嘎爷便唯唯喏喏,却一把捧住嘎嘎的脸,狠命地用嘴啃个不停。
就在那一夜,嘎嘎喊叫肚子痛。接来吊窝岩的接生婆黄世姐,几把茅草灰一捂,妈娃便呱呱坠地。她一声响亮的啼叫,似在对她亲亲的父亲母亲嘲笑:看看,我这个小凤胎,不是一样学那虎胎儿哇哇啼叫,精神气儿十足吗?
“是不是……个……虎胎?”醒来的第一眼,陈思兰问。
“不是虎胎,是你的福胎。”陆世富说。
“么是福胎?”
“老汉的酒坛子,老妈的糖罐子,你的贴心小棉袄呀!”
陈思兰便昏昏睡去。这一睡,就是大天亮。陆世发,我那好命的大嘎爷,大外公,陆世富一母所生同父亲的亲哥哥一口气儿给我生下五个舅舅,我嘎嘎是心有不甘呀!姑娘家,赔钱命,娘都要矮一截,她当然不爽。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夜,中国的另一个方向,距吊窝岩几千里的河北唐山,正有20多万人口骤然死去!这一夜,举世皆惊的唐山大地震爆发!这一夜,山摇地动,尸横遍野。
听到观音公社的广播,已是三天后。村里人吵得沸沸扬扬,同时谣言四起。有说北山头的几头耕牛乱窜,是不是咱下川东也要发生地震?有说昨晚耗子闹腾了一夜,怕是又有不测发生啊!
陆世富掐指一算,地震的那一夜,正是妈娃降生的那一刻!
“这个恶煞星,啷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一个时辰来?”嘎嘎头上包着蓝帕帕,预防月子里风吹雾袭,眼中盯着那个赔钱货,口中,小声地骂骂咧咧着。
这一年,怪异的恶雪。这一年,令人发瘮的大地震。这一年一月,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去世;这一年9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又离人民而去。这一年,为啥那么多不幸的事儿发生?
“真是一个灾年,真是一个灾命!”两个月后,我嘎嘎——陈思兰还在骂着。
恰好这一天,打巫山庙宇坝来了一个算命仔。算命仔不过四十岁左右,斜披一件旧褂衣,戴一幅少了一条腿儿的眼镜。天知道那眼镜是平板玻璃还是那家伙远视近视啥的呀,总之,他一会儿把眼镜斜插进褂衣口袋里,一会儿又取出来架到鼻梁上。
“前算五百年因,后算五百年果。一部易书定乾坤呀——”算命仔一路吆喝着,坐在嘎爷门前的石凳上,再叫,“老板,麻烦麻烦,讨碗水喝!”便被我嘎嘎拉进了草屋里。端把竹椅坐下,喝过水,陈思兰说:“师傅,给这娃儿算算,好多钱?”
“不要钱,一升包谷。”
陈思兰便报了我妈娃的生庚八字。妈娃呜噜呜噜地噙着我嘎嘎的*,一双小眼睛,咕噜咕噜地乱转。
“生于丙辰年,辰属龙,丙属火,烈性之年命啊!”算命仔在一张黄裱纸上写写划划着,那支钢笔漏水,漏得他满手的湛蓝。“庚申月,庚属金,申属猴,猴遇利器,火金相克,不妙,不妙!”
两片薄嘴,满口妙言,被算命仔表演得赛过现今正火热播放的连续剧《大汉天子》中的东方朔。自自然然的,我嘎嘎吓出满头大汗。
算命仔再拍一下大腿,一锤定音:“总而言之,这女娃生在火龙年,金猴月,水猪日,木鼠时,生不逢时,遇恶雪地震,极为不妙!黄莲命,黄莲命啊!”
我嘎嘎急了,求算命仔给个破解的法子。算命仔说,手画一符,可保此女终身平安,然后再向陈思兰讨要一升包谷为酬金。
当夜,算命仔夜宿吊窝岩,就睡在陆世富刚搭不久的小草棚偏房里。夫妻俩想着算命仔的话,一夜无话。将那符挂在我妈娃的脖颈上,祈求她一生平安。不料,半夜,那符让陆倩儿一泡尿淋湿,符迹模糊。小心取下,早已一塌糊涂。
“生就一个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陈思兰骂骂咧咧着,一巴掌扇在陆倩儿的小屁股上,扇得我妈娃哇哇大哭。陈思兰索性将那符撕个碎烂。打算早起再求算命仔画一道符,推门,哪里还有算命仔踪影!连叫几声没应,陈思兰说:“两升包谷还没印给他,便走了,难道嫌小赔钱货命苦,算命钱也不要了?”往床头一望,大叫一声,“这个见钱眼开的瞎眼鬼,把老娘的背心穿走了!”
那是一件狐皮背心,那年月,一件狐皮背心可换五升包谷。
一场妯娌的恶战,嘎嘎给她宝贝女儿的脖子留下一道红系系
因了那件狐皮背心,陈思兰给了我妈娃好一顿掐捏。陈思兰治奶娃儿——捏粑和,这是几十年后,吊窝岩还流传的谚子。总之,算命仔走后的那一晚,我嘎嘎给了我妈娃最刻毒的发泄。陈思兰——陆倩儿亲亲的妈娘,将她又长又尖的指甲,生生地掐进了陆倩儿的屁股肉里。几十年后,我那尚在人世的祖嘎嘎——我妈娃的奶奶说,那个黑心肠的女人,她要不是是个远方人,没娘家人罩着,还不晓得么时就翻上了天!是你的嘎爷,大嘎爷,还有我这祖嘎嘎,给了你妈娃一条命哩!
我祖嘎嘎现年已90高寿。她头发全白,牙却一颗也没残去,咬得动炒碗豆。祖嘎嘎跟大嘎爷生活在一起,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说起那场蓄意的谋杀,祖嘎嘎至今仍记忆犹新,至今仍忿恨不已。
那时,已是1976年的冬天。10月过后,门前的竹溪河,早已让人搭上了石跳。那一步一块浮出水面的石头,寒寒的,预示着寒冬的来临。
就在那一天,我嘎嘎陈思兰与大嘎嘎龙腾英发生一场恶吵。
起因大嘎嘎那不懂事的幺儿子——陆兵儿的一场游戏。
陆兵儿5岁,爱玩弹枪。一根橡皮筋,一张黄木弓,一颗石子儿,可弹出十丈开外。那时,陆倩儿正坐在轿椅里,摇啊摇,嘻嘻地笑着,便被陆兵儿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左手臂。厚厚的抱裙,将那石子儿反弹开去,却吓得陆倩儿哇哇大哭。
“么事?出了么事?”陈思兰正在檐下,一把一把添着茅草火,煮一锅野猪草,闻声,便黑搡着脸冲了过来。
当然,陆兵儿已吓得躲进了檐沟里。
只有他四个月的堂妹,高一声浅一声地啼叫着。不过,因了抱裙的遮挡,陆倩儿毫发无伤。
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陈思兰杀猪一样嚎叫。她四处搜寻,三两下,便找到了檐沟里战战惊惊的元凶。“好你个小杂种,仗着弟兄多是不是?仗着老娘是个远方人是不是?”她一边骂着,一直在手的火钳,便挥上了陆兵儿的头盖骨。
随着幺儿子的嚎啼,龙腾英应声而出。
于是,两妯娌进入一场恶战。其实,之前,俩妯娌的冷战由来已久。我嘎嘎陈思兰对龙腾英一连生下五个虎胎一直心怀妒嫉。真不晓得她是啷格想的,生下一个陆倩儿,还可以再生一个嘛。对了,那时,国家正实施计划生育哩,“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好”的大红标语满墙挂。呵呵,她是“生”不逢时啊,自然有些怨怪嫂子那么会生了!
龙腾英大骂陈思兰蛇蝎心肠,陈思兰则大骂嫂子仗势欺人。争吵中,两妯娌大打出手。陈思兰身高力壮,身材瘦弱的嫂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正战上风之际,“妈,我们来帮你!”龙腾英几个儿子倾巢而出,拖的拖,揪的揪,顷刻间反败为胜。
结局是:我嘎爷陆世富拖走了我嘎嘎陈思兰。我大嘎爷陆世发给了我大嘎嘎龙腾英一顿痛骂,并将他五个儿子一齐跪在冷风坝里,任呼啸的北风,往那破洞百出的破棉袄里钻。
下川东的风呵,刮在早冬的天里,如金戈铁马声,嗡嗡响。
就在那天夜里,趁嘎爷去屋外茅厕解手时,我嘎嘎下了杀手。
那是一条早就置好的红腰带。“生个女娃儿,有个么用,将来长大了还不是别人的下酒菜?”嘎嘎一边流泪,一边嘀咕着。然后,将那红腰带缓缓地,缓缓地,套向我妈娃的脖颈上。
不难理解陈思兰要轼女的内心。这个远方人,她追示爱情,被陆世富从鄂西四十二坝拐到了两百里开外的下川东吊窝岩,本想追龙图凤,图个好日子。但来到夫家之后,看到夫家一贫如洗,自然感到十二万分的失望。原指望生个带把儿的扬眉吐气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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