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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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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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李超兰转过身,想否认陈灿英的证词,那眼里透出焦急,“他不是这意思,彭石贤的话是,是说地主坏。。。”

  “干你们什么事!”彭石贤十分讨厌那些凑近来打听情由的人,“我是说地主坏,但不是一样的坏。。。 ”彭石贤一时也表述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怎么?地主不是一样的坏?”在这里,干部当然要显示自己的政治立场,陈灿英质问,“你这不是在替地主说话?”

  “他是说地主一样坏。”李超兰赶紧帮彭石贤更正过来。

  “包庇,”一些同学不满,“刚才彭石贤当着这许多人说了,你怎么还说不是!”

  “我是说,”彭石贤把自己的看法理出头绪来了,“我是说,地主不是一个坏法,有学鸡叫的,有学狗叫的,但也有不学鸡叫狗叫,同样是坏的!”

  “你这是狡辩,”与陈灿英同座的一个男同学马上出来揭发,“你还说了仇老师讲课是乱弹琴,那种‘学鸡叫’的事只有鬼才相信!”

  对于这一点,彭石贤不敢承认了,他分明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在前几天,因为有架台湾飞机在他们这里撒发了一次传单,学校组织学生停课讨论了两天。还有谁敢说地主阶级不坏的?可是,他彭石贤根本就没有要为地主阶级说好的想法呀,为什么同学总想把他向这上面推呢?彭石贤很不服气,他横着眼,不说话,与同学们对抗着。

  “上课了!”这次是数学老师帮了彭石贤的忙,他提前一分多钟走进了教室,同学们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会便安定了下来。

  这节数学课彭石贤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的思绪始终是一团乱麻,越想越糊涂,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对不对。如果说所有的书都是胡编,那还读什么书?如果说只有这一篇不好,可这一篇与其他课文似乎也都差不多。怪仇老师说假话吗?其实,这联系实际的事,每堂课每个老师都这样做,而且更有甚者,也没见谁持什么异议,包括他彭石贤在内,一向是老师怎么讲,学生怎么听,偏是今天撞见鬼,争论了这场!李超兰为什么突然生气?她是不敢,也不愿讲出自己的心里话来。可彭石贤能凭什么去责怪李超兰呢?刚才有人揭发他时,他同样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么,讲真话是聪明还是愚蠢?说假话是软弱还是机智?彭石贤回答不了。李超兰既向他发出了绝交的最后通牒,在关键时刻却又为他掩护,这是待他好,希望他进步呢,还是回报以前为她打过掩护的事,便从此恩怨两清,一笔钩消?他也无法猜透。

  显然,这场争吵已经带上了颇为浓厚的政治色彩,陈灿英曾两次向仇道民反映了彭石贤的情况,但由于仇道民的含糊敷衍,这事便不了了之。仇道民之所以这样,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源于他自己在政治路途上遭遇了坎坷的痛苦经历。

  不堪回首!夜深人静,仇道民常有喟叹。灯下默坐,不免往事浮现;吹灯仰卧,往往旧梦重来。他有过雄鹰一般的理想,确曾带着满腔的热情,乘着革命的旋风凌云直上。可到头来被事实证明,他终究不惯暴雨狂飙,还是跌落到了地面。

  那年,当内战推向全国,革命胜利在望,仇道民这位部队文工团团长变成了武工队队长,接着又转到新解放区,担任了一个随旧政权崩溃而新生的县级政府首领:县长,书记,武装部部长集于一身。可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由于他放走了一个被拘押的罪犯而遭撤职查办,还险些送了性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在历次的政治审查中也没有说清过,因为未定案比定了案更难申诉的事并不少见,而旁人则多是随意推测和臆造。大概情形是:仇道民那位曾以乡村建设的主张竞选过伪国大代表的父亲,望共产党百万雄师渡江南下之风而携全家老小仓惶窜逃香港,他们家的一位远房侄子为表叔兼主雇挑运行李随同而去,偏这位侄子乡土情深,又自投罗网而回。这时,家乡已经红旗招展,梭镖林立,他这“狗腿子”无法立足安身。当打听到仇道民当了县长时,便跋山涉水,忍饥挨饿来投奔这位昔日的表兄,为寻求保护,他向表兄告知了所有的情由,仇道民一听十分惊恐,便把这一情况向上级反映了,上级指示他立即扣押来人,听候审查处理。这位地主家的远亲,其实几代以前就已经“远”得成了主奴关系,仇道民与他也只有洋学生与放牛娃之间的一二次见面。他是个文盲,怎么也说不清自己的来意,更回答不了那一串串的盘查追问,这就叫“破绽百出,特务无疑”。于是绳索加身,步步勒紧,饭菜无多,日饿一日。而这人又偏是个憨直急性的人,耐烦不下,既然县长表兄救不了他,他也不用为谁负责,便乘雨夜潜逃了。这就苦了仇道民,究竟这人是逃走还是被放走,无法证实,当时,通敌的罪名之大,大得无边,怎么处理都不能说是过分。县长县长,一县之长,上下左右垂涎谋取这个权位者不乏其人。幸而仇道民这人虽有书呆子气,不被人钦佩敬畏,却也不被人深恶痛绝。如实地说,他平时待人还是十分热情的。此时,便有人为他说话解围了,只将仇道民开除工作,送回原藉了事。然而,说了事只不过是单位这一方,对仇道民来说,回原藉却还有无法了却的麻烦。革命的县长还原为地主崽子,他过了两年千夫所指,人人侧目的艰难日子。书生成为苦力这才算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幸亏身居高位的老同学中还有人记得他,当李青霞每每想起她翻越李家后院那堵高墙出走的旧事时,也就想起了接应她的故旧仇道民,当年小镇舞台上的那对情侣是假,他险些成了李青霞的姐夫却是真。这样,旧谊不该遗忘,经她的四方联系活动,得到多人伸手救助,才又把仇道民安放在现在这个教书的位置上。然而,这些关照他的人并不称道他,觉得他夫子气十足,甚至还有些呆傻,大祸临头时,连躲闪都不会,在这些人眼里,似乎仇道民从来就没有辉煌过,他们一点不掩饰这种关照仅仅是出于同情。正是因为这一点,李青霞坚决不同意姐姐再嫁给仇道民,此所谓时过境迁是也。帮他恢复工作算是另一码事,仇道民对李青霞理当感激零涕。同时,他也该感谢那位逃跑的表兄弟,表兄逃回家后,他在屋后的地洞里躲了半年多,眼见着年迈的老母实在无法找来食物供他,他自己也憋闷得熬不下去了,便用几根薯藤勒紧了脖子。他的死只少可以告慰人们,他已不可能作为特务为害了,更何况他以前一直是扶犁吆牛过日子,从来没有涉足政治的经历,哪像个当特务的料子?这至少可以给有心救护仇道民的人减少些后顾之忧。

  经历了一场大挫折之后,仇道民踏上讲台,开始了新的工作,他虽无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雄心壮志,可也有抖擞精神,努力工作以雪前耻的想法。然而,形势的发展变化给这位“老革命”以“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感觉。仇道民总是反省自己,希求自己能够适应周围变化多端的环境,可是,这环境却不断地捉弄他,搓揉他。当初,他投身革命大潮,受到了同志们的热忱欢迎。现在侧身于同事之中,供白眼人近观远看,遇到的多是冷言冷语。在众多同事看来,仇道民这个近三十岁的单身汉,有时显得过分地小心拘谨,有时又表现出冲动而又傲慢,都疑心他的情绪多少有些神经质。总之,仇道民有如寡妇再嫁,身价大跌。何况,现在大局已定,尊卑有位,掌权者唯我独尊,趋附者唯命是从,是非准则只在上级领导的意念之中,一经发落,便永无改移。仇道民不能以变应变,就只可能感到迷惘困惑,他终于沉默下来了。他的教学能力,知识水平不在人下,而他吹拍奉承,勾心斗角的本领却不在人上。对户而居的学校团委书记郭洪斌很快就发现了他“技止此耳”,偏偏仇道民又不小心而授人以柄,闲话中一句“虎落平丘被犬欺”的感叹立即变成了思想改造的靶子,在翻来覆去的政治整肃中,他左说左不是,右说右不是,不说也不是,怎么都脱不开身。精疲力竭之后,他整日里就只有垂头丧气,彷徨无措的份了。

  但是,对知识分子的改造也讲究个一张一弛,文武兼施。在最近一个假期的政治学习中,领导让仇道民在大会上谈了几次思想改造的体会,书呆子信书,他更容易较真,以为自己通过学习真是深一层地领略了不少理论性的东西,这就有了那次迎接卫生检查时对彭石贤进行的阶级分析,也就有了“鸡叫狗叫”式的现身说法。说他这是卖弄,还不如说他是被人愚弄,因为他经历的那些所谓政治学习,灌注的多是一些僵化了的教条,事无大小最终都要落到阶级根源上去分析。既然陷入到了这个铁笼似的理论框套之中,还能希望他有什么远见卓识?从开始的无所适从,到后来的无所不从,久而久之,除了按照别人给出的是非标准生活,他就很难找到其他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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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石贤与李超兰在那次争吵之后,好些天互不答话。李超兰知道彭石贤对他没有恶意,她并不认为自己的父辈真是愚蠢可笑到了学鸡叫狗叫的地步。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讲的话,几乎所有的亲人,尤其是青姑妈反反复复地嘱咐过她,彭石贤却偏要逼迫她表态,这就不能不让她生气。而且,彭石贤说这种话也会影响他自己的进步,她本想找彭石贤作些解释,但无奈自己已经说过与他断绝交往的话,再看看他那摸样也是不愿理睬人了,李超兰一时找不到搭话的恰当台阶,便只能故作自在之态。彭石贤呢,他当时的话一出口,即刻省悟到自己不该强人所难,在争执过程中,他也体会到李超兰对自己的关照之情,只是,他不肯认错服输,因为他说的是实话,他相信李超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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