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
允禟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胤禛对他说:“那就这样,朕走后你好好考虑一下。”语气说不上温和,也说不上严厉。
允禟淡淡地应了一声,虽然不算很恭敬,但是已经很难得了。
我心情大好,上马车时还在笑。胤禛一脸寒霜,“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临走时,允禟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暗笑,“你都说那是俄罗斯话了,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允禟说话时,声音低沉,似乎无限惘然——他知道胤禛的脾气,所以故意说给他听。
这两个人。
到了圆明园,胤禛去了勤政殿,我则回到湖心岛。本来我住在这里有一定的疑虑,害怕他会胡来,现在看见他的态度,才发现自己是小人之心。
所以晚上小强来送晚膳,我也不像原来那么避嫌,问道:“皇上用膳了没有?”
小强恭敬地说:“回廉王妃的话,皇上下午把刘贵人传来了,现在正在用膳。”
我愣了一下,笑道:“我想麻烦公公为九贝子准备一些生活用品,明天我好带过去,不知是否方便。”
“万岁爷已经下旨了,恩准九爷去景陵为宜太妃守灵,明天一大早就要起程,而且万岁爷还赏了许多东西,九爷那里什么也不缺,您可以放心。”
我不敢相信——胤禛这么快就把允禟放出来了?小强这个晴雨表称呼允禟为“九爷”,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我微笑,人生的每一个拐角处都有别样的风景。
胤禩应该会在回京的路上遇到允禟,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别院、去杭州,或是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啊,我深深地思念他。
刘贵人一直在圆明园侍寝。
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圆明园本是明朝一个贵族的废园,现在仍然保留了一处当时的小园子。那里靠着后海,隐蔽在一片桂花树后,幽静清绝,无人居住。我喜欢那台阶缝里的绿苔,还有墙上班驳的藤蔓,偶尔看见一只不知自何处蹦出的小青蛙,更是觉得自己象归去来兮的高士。
这废园最好的地方是它的回廊。那真是一个做白日梦的最佳场所。白玉台阶浸在涓涓细流中,宛如翡翠。我有时在这里一待半天,什么也不做,只是靠在栏杆上,脚顺其自然地垂在碧水中,待小鱼或虾米来啄时才略动一动。
等胤禩回来后,我也要建一个这样的园子。我们在山坡上盖几间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对水开着。河岸要种一排垂柳,这样就可以划着船沿着流水钓鱼。竹林只用稀疏的篱笆围住,以免挡住月光和林外的梅花。我已经牢牢记住了胤禩酿制兰露的那几种花名,我会把它们种得很好的。卧室的窗前我打算栽几棵木樨,小窗梳妆时,三枝两枝生绿,恰好向我十分妍。八月花开时,满树淡黄色的花儿都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素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也不多话,只是悄悄地站在一边。等我从梦中醒来,便扶着我的手回去。
日子象跛了脚,七天好似七年。
令我失望的是,七天后,胤禩并没有回来,阎进也未给我任何消息。胤禛更是忘了我住在湖心岛,自从小房回来后便不见踪影,根本无从问起。我终于忍不住,让素问回府打听情况。
她带回来的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胤禩已于前日直接从景陵去了河北,追查会考府款项,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会考府设立于雍正元年,主要职责是清查政府亏空,打击官吏贪污舞弊。胤禛在设立会考府时便说过,以三年为期追查政府亏空款项。河北最近出了几件大事:学政俞鸿图被人弹劾,他害怕皇帝追查,和妻子一起自尽,两个幼子被活活吓死;河北巡抚杨文乾刚刚参奏了高罗道李宾亏空钱粮,李宾便自杀身亡;直隶巡道宋师曾也是自尽而死。河北吏治混乱,老百姓既喜且忧。现在正是三年期满之时,急需一个能稳定大局的人前去河北安抚人心,以完成胤禛当日设立会考府时许下的“三年内,完成清理亏空工作”的承诺。
但是会考府是由恰亲王允祥和胤禩一起主事的,为何胤禛不让允祥去,而要胤禩从景陵赶过去?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对小强说:“请公公代我向皇上通传一声,我已打扰多日,想早些回廉王府。”
这里终究是圆明园,小住两天还无妨,若是再住一个月,难免会惹人闲话。胤禛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从未与那些前来侍寝的妃子碰面。而且,我还留意到一件事,圆明园中太监宫女虽然多,可我遇到的,始终只是那几个。
无论如何,我得尽早离开。即使府中没有侍卫,我也要回去。
午膳时,胤禛并没有传召我。
吃过午饭,我又走到那处废园。这儿绿树遮天,阴凉舒适,我打个呵欠,爬上一块大青石,对素问说:“我睡一会,不要叫醒我。”
如果能长睡一个月就好了。届时,胤禩归来,轻轻将我吻醒。完美的童话故事,全无烦恼。可是现在他还奔波在前往河北的路上。
不过,他终究总会回来的,从此以后,我们永不分离,直到两鬓斑白、牙齿稀疏……我轻轻地笑起来。
细细的流水声从耳边缓缓流过,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醒来时,天色尚早,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淡紫色雾气。
我撑起身子,看着那雾气出了一会神,低低地说:“今夜、今夜你可会入梦?”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在这废旧的园子里,在这荒寂的水边,听起来象一阵短短的呜咽。
没想到夏日的黄昏也会这么寒冷。寂寞,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我抱起脚,将头埋在膝盖间。缭绫如雪,冰凉柔软,仿佛胤禩的嘴唇贴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温柔地牵动起来,走快一点,从京城到河北也不过三四天的时间。
他必然如我思念他一般地思念着我。
或者,比我更多。
“明天就回廉王府。”我做下决定,只觉心中一安,猛地站起身来。脚下突然一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水中,脚踝疼痛钻心。
素问扶我回到湖心岛,几个宫女全都吓坏了,宝珠更是急得眼泪直流。她们并不是真的关心我,而是怕胤禛责罚。
我只是沉默不语。
不一会,宝珠带着张玉秉来为我包扎伤口。除了扭到脚外,小腿上还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张玉秉告诉我,至少要在床上休息三天。
白玉灯燃起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听到宝珠她们请安的声音。
胤禛只站在屏风外,并没有进来。那屏风是一种极薄的绢丝,上面绣着淡烟流水,柔婉幽微。他的影子便映在这片轻烟之上,笔直的身形,我看见他穿的是明黄色的滚龙袍。屏风上的流水仿佛溅到眼睛里,一片湿润。
我也没有说话。
屋里很静,可以听见若有若无的流水声。象是屏风上的,又象是窗外传来的。
还有龙涎香气。
过了一会,那香气渐渐散去,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柔润的灯光下,地上的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我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悠悠的声音,在一片辽远的蛙声中,无奈而寂寥。
有限温存,无限心酸。
君不见
养伤期间,胤禛每天未时二刻来看我,申时陪我吃饭,申时二刻回勤政殿办理公务。第一天吃饭前,我们下了两盘棋,以我耍赖告终。第二天仍是如此。
今天是第三天。
我扶着素问的手,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脚踝稍稍有些疼痛,但是并不碍事。再过两天,我就可以去河北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轻松。
是,我害怕看见胤禛的眼睛。
今天我们没有下棋,他只是坐在窗前,看着我在地上走动,眼光苍茫温柔。
我停下脚步,让素问用竹杯给他奉茶。
这是胤禩爱喝的一种茶,用菊花、佛手、松子仁加泉水烹制。我初时也喝不惯,渐渐便发现了它的好处,虽然没有茶叶的醇厚香气,但是自有打动人心的清新绵远。喝完后唇齿留香,让人久久回味。
后来,我们只喝这一种茶。
他抿了一口便搁下了。我笑道:“可是太清淡了,不合您的口味?”
他看我一眼,“杯子倒有意思。”也就是说杯中物并不如何。
我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竹杯,想起胤禩喝茶时的神情,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头顶已是灿烂的星空,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催他。这一别,可能再也没有一起喝茶的机会。我看着他的看着我的眼睛,满满的惆怅溢出眼角,荡漾在唇边,凝成一朵苦涩的微笑。
“明年皇后娘娘就要为您选秀女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
是啊,那又怎么样。托尔斯泰说,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奴隶。这句话用在他的身上,实在最合适不过。《清世宗实录》里记载,他最忙的时候,半年没有翻牌子。对他来说,后宫的女人到底算什么呢?
“可以尽情享受人间艳福呀。”我笑道,“我看你现在脸带桃花,明年必定能选到合心的美貌佳人。”
他忽然站起来,俯身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低低沉沉似是呵气。我一扭头,只看见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可也是俄罗斯话?”我镇定地问他。
“我只会这一句。”他脸上有一丝笑容,“意思是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你明年就会找到她,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姑娘。”说完这句话,我仰起头来,天空澄澈如一大块蓝色的水晶,那星光几乎溅到脸上,黯然销魂。
他如果诚心要对一个人好,总是能够做到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我也这么认为。”
那一晚过得特别快。
过了两天,我的脚完全好了,考虑着如何对他说再见。不,可能是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