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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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夜未眠-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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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真的没办法讨厌这个人。

    花了十天才学会骑自行车的人,每次都在她以为惊险万分的时刻,长腿一撑,及时地止住前行的自行车,然后在她如释重负的神情中,无比恶劣地一笑:“蠢蛋,骗你的呢。”

    他是天生的平衡能力差,才学会了骑自行车,居然敢放开双手冲下坡。

    她急得在后面一路追着跑,上蹿下跳得像只兔子。

    “乐……乐铖白!”

    “啊啊,不好了不好了,许合子,我就要摔下了!”

    “你等等,我马上就来,你等等啊!”

    “不行不行,就要摔下来了!”

    “握……握住把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按刹车。”

    “好像控制不住了呢。”

    “我……我来了。”气喘吁吁的许合子双腿一软,一把按住车头。

    踩着脚踏板坐在自行车上的乐铖白,大长腿及时撑住地,看着她,笑容无比愉悦:“喂,我说——你不是真的信了吧?”

    在海道口度过的第二十四天,周叔叔和母亲决定出门拜访故友。送走两个大人后,家里一下只剩下两人。

    走在寂静的黄昏大海边,许合子不知为什么,忽然对一起散步的人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大约是难得有这样安逸的气氛,他便静静地听下去。

    “我梦见,清晨的沙滩上有两只鸵鸟蛋。”

    “等等,许合子。”他打断她,神情不可思议中带着一点同情,“你无可救药了。”

    她不理会他的嘲讽,安安静静地说下去:“鸵鸟蛋很小,两只并排放在一起。我把它们拾起,想带回去孵。可是有个人和我说‘鸵鸟蛋这么丑,我才不稀罕呢,全送给你好了’。”

    “沙滩那么大,脚下的沙子很柔软。一望无际的天和地里,鸵鸟蛋看起来很可怜,像被人遗弃在沙滩上似的。这里,只有海风和岩石。如果就这样把它们丢下,那么,它们一辈子也不会享受到出生的权力。”

    “所以呢?”海风太大,吹得两人头发也乱了。乐少爷走上前几步,侧过头,打量着一直出着神的女孩。

    “所以,梦就醒了。”

    “……”

    很多年后坐在监狱角落的许合子,仍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弥漫着青芒香气的夏天。

    一片碧蓝看不见边际的大海,海鸥飞处的天地交际线。海浪声仿佛永不停歇。黄昏时寂静无人的木栈道。老房子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青瓦和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的长廊。

    监狱很小,坐在一片漆黑的角落中,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大海般包围而来。

    同房的犯人有人尖叫,有人厮打。排泄物的气息久久地徘徊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挥之不去。浮肿的脸庞,生了虱的乱发,一个又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在那样漫长的寂寞里,甚至连一只猫、一只飞蛾、一只小虫,也不会来光顾她们。

    她总是会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房间最上方铁窗中透过的一小缕光线。

    铁窗的对面就是一棵很大的石榴树。夏天时,石榴结了果,满树红通通的,枝叶繁茂。秋天时,叶子渐渐地稀落。

    记忆中监狱里是没有春天和冬天的,寒冷和温暖对于长期被禁锢得麻木了知觉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那穿透而过的一小缕光线中,偶尔也会上下翻涌着无数金色的尘埃。

    每当这时,许合子就看得格外仔细。金色的尘埃仿佛一朵朵小小的浪花,让人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支撑着许合子在无比的绝望中仍记得一直保持清醒的唯一力量。

    而那个夏天的结尾,却有一个最猝不及防的结局。

    当许合子接到好友于北北父母的电话时,握着听筒的手一直发着抖。

    “什么?”

    “飞机失事了,北北在上面……”

    于北北是这对中年夫妇的独女,因为一贯的宠爱,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旅行。

    “她从小就敢一个人坐飞机从南到北回丹东老家。她自己收拾行李,自己订机票,自己找旅店,她那么独立……我们担心过她被人半途拐走,被骗子诓钱,住黑酒店。可是她没有,她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上飞机前还和我们打了一个电话。”

    于北北的母亲泣不成声:“她在电话里说,给我们和你带了礼物。她一直只有你这个好朋友。”

    许合子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是的,于北北只有她一个朋友。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多话,即使与人意见不同,也只是微微一笑。于北北天性直爽,看不惯的人,看不惯的事,统统都要在第一时间说出,简直不吐不快。她们就像磁石的两个极端,因为莫名其妙的缘分,聚集在了一起。

    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怎么会就这样忽然地从世界上消失呢?那个总是拍着她的额头,替她打抱不平,又忍不住每每小声嘀咕‘许合子,你怎么净被别人欺负’的于北北,那个总是叫她挺直腰杆做人的于北北,到哪里去了呢?

    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她渐渐老去,都不会在世上的任何一条街道,一个角落遇到她。

    正拿着一杯水从二楼走下的乐铖白起先还没注意到她。

    “许合子,你怎么坐在地上?”他拍着她的肩,她却不回头。

    “奇怪,你捂着嘴做什么?”他终于一把扳过她的肩,紧握的手却忽然松开,渐渐地下垂。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情慌张得像个孩子:“出了什么事?”他从没有用这样惊乱的声音对她说过话,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

    许合子望着他,眼中却是一片死寂的绝望的泪水:“于北北死了,飞机失事。”

    随后乐铖白做主陪她先回了那个城市。飞机上两人一直沉默着。

    许合子望着一望无际的云海,看着脚底那些蝼蚁般的城市建筑,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不由自主地,她把头靠向了身旁人。

    那人一直坐得笔挺,浑身似乎一僵,渐渐地却伸出手,抚摸着她遮颊的长发:“睡吧。”

    于北北的葬礼很安静。

    她的父母都是这个城市最典型的中产阶级。因为信仰的缘故,葬礼简单而朴素。乐铖白与许合子穿着肃穆的黑衣长裤,她的长发上簪着一朵白花,坐在仪式的最后一排角落。

    于北北去世得太早,还没有男朋友,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没有遇到那个生命中最疼她的人。于家妈妈念着悼词,几次泣不成声。

    轮到许合子去献花时,她的怀中抱着一大束白色雏菊。

    “北北,你最喜欢全智贤。你说,看她的电影《雏菊》时,你哭得很伤心,因为死亡把一切都终结了。”

    “北北。”许合子的声音很安静,有些哽咽,“死亡不会终结一切。”

    “我会记得你,永远,永远。”

    “我们一起走过的小路,一起看过的电影,你对我说的话,给我寄的明信片,它们都是你曾经存在过的印记。”

    “我会记得你。”她终于掉下了眼泪。

    一直站在许合子身后的乐铖白,忽然一把揽过她。他的个子足足高出她一个头,所以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揽在了怀里。

    “于北北没有死。”他的声音很安静,顿了顿,他说:“我也会帮你记住她。我们一起记住她。”

    于北北死后,许合子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寂寞了许多。

    没有了一个时常闹着她的朋友,乐铖白似乎也不再捉弄她。许合子有时想,命运就像一条汹涌的大河,有时把她托得高高的,让她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有时一个浪花打来,却又让她重新回到寂寞。

    这一年的石榴结果似乎比往年更晚一些。

    一直到了十月初,才陆陆续续看到街头有卖石榴的小摊。看到石榴的许合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决定回一趟从前和许简珍住了十几年的老套房。

    她把行踪隐瞒得一丝不漏,却不知道乐铖白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一路跟着。

    这天下午,她骑着自行车,一个人穿过大街小巷。还没学利索的乐铖白搬出了自己的自行车,一路磕磕巴巴地跟着。等到了巷子口,停车的许合子才发现了他。

    “你怎么跟来了?”

    “许合子,你把这座城市买下了吗?”抬杠时他的态度仍然嚣张。

    许合子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立好自行车:“算了。”

    她带他去看自己和许简珍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乐铖白站在老旧的楼底四处打量着,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

    他眼底的吃惊甚至不加掩饰:“许合子,你从前就住在这破地方?”

    “走廊的尽头就是公共厕所,抽水马桶的按钮总是坏,每一户人家都不愿买手纸,因为总是被偷,只好各人出各人的份。”她安安静静地向他说着过去的世界。

    “煮饭也很麻烦,因为总是断电,连厨房也是公用的。”

    “可是,还是没办法离开呢,因为这是十几年来这座城市唯一没涨过房租的地方。”那么多的艰辛,她娓娓道来时,却仿佛在讲述一个光阴深浅缓流的故事。

    对面的小院早已经搬走了人。许合子走上前,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就是这里。”

    乐铖白跟着她走进空荡荡的小院。

    那株石榴树居然还在——当许合子仰头望着灿烂的红果时,忍不住在心底一声惊叹。

    “要吃石榴吗?”

    “什么?”

    “也许是最后一次吃这里的石榴了,听说明年就要动工了。到时候,所有的房子都会被推平。小院,石桌,还有石榴树,都不在了。”

    她爬上石桌,伸出手摘下几只石榴,一只给他,一只给自己,还有一只却一直静静地放在桌上,”我答应过于北北,要带她一起来摘石榴。我和她说,这棵树上的石榴,酸酸甜甜的,在外面吃不到这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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