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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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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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但后来年复一年,日出日落,重复同样的劳动,生命好像停滞了,浪漫的情怀逐渐消失,我在心里常常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在农村待的时间越长,我对学习的渴望就越强烈,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好像什么东西在心里烧,让我焦躁不安。1972年曾经有过一次上大学的机会,那时大学刚刚开始恢复招生,一位北京大学的招生老师来到村里,认真召开了两个会:贫下中农代表会和知青会。两个会都推荐了我。我们队的老汉推荐我是看我干活“实诚”;知青们很实际,谁家问题解决了谁就走,我父亲那时已经“解放”了。我满心欢喜,终于又能上学了!没想到最后发通知的时候,别人的都来了,就是没有我的。
  我风尘仆仆走了30多里路到县城去了解情况,没人告诉我是为什么,我只好专程回北京找北大的那个招生老师。他说:“是因为你的日记。”我一听完全蒙了,“我的日记”?!后来才明白,“文革”时我父亲部门抄我们家,顺手拿走我的日记,我居然多年来毫无察觉。这本日记被我父亲的“专案组”做了一个“反动日记”的“结论”,跟着我来到山西,和我的档案一起放在公社办公室,在关键时刻“浮出水面”,成为我那年没能上成大学的原因。后来我父亲多次跟我说,若不是他在抄家前早已把最“尖端”的部分撕掉,我有可能因为这本日记而坐牢。
  1973年政治气氛比较宽松,有中央文件说要清理档案中的“黑材料”,这本日记才被从档案里拿出来退还给了我。我拿在手里一看,它不知被多少陌生人翻阅过,上面有脏兮兮的手印,还有划的红线和夹的纸片。这本日记不光写着我在“文革”初期对中国政治的看法,还写着我在十三四岁少女时朦朦胧胧的感受。拿着这本日记我突然觉得它很脏,像一个久不见面的被人强暴了的老友,后来我觉得被强暴的就是我自己,我在心里用了“强奸”这个词。我请妈妈把它收起来,再也不想见到它。
  日记的问题解决了,1973年夏天我又争取上大学,那一年我走成了。临走之前我去找村团支书,他是我们队的大后生,叫“布锁”。我说,布锁,我要入团。布锁给了我一张申请表,我填好了交给他,就算入团了。团组织平时没有任何活动,要不打听我都不知道老实巴交的布锁是书记。要回城了,我隐约觉得需要一张“团票”,后来我发现我的直觉是对的,这个做法太有必要了。
  这时候村里知青差不多都回城了,偌大的知青院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的喧哗。我们一排10间屋子,开始的时候三四个人住一间,这时一个人住一间还绰绰有余。早几年我们在院子里种过菜、养过猪,这时院里长满了没膝的野草,一派荒芜。走的时候队里派了一辆大车送我到县城去坐火车,我一直冲着村子的方向坐着。我们村对面远远的有两座大山,一座叫馒头山,一座叫草垛山。老乡的解释是,“人有馒头,牲口有草垛”,多么实际。后来越走越远,看不见村子了,我就望着远方的山,心里在想这些年来什么都没为老乡做。我带着这种深深的歉疚离开了上河西。
  当时没有想为什么我们知青能走,而老乡就得锁在土地上,没去想这其中存在的根深蒂固的城乡不平等。我在外村搞“一打三反”的那年冬天,认识了村里的小学教师。他是本村人,很聪慧,我们很谈得来,分别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我感到一种很朦胧的东西,触到内心深处,我对村里那些“门当户对”的男知青没有那样动过心。后来他专程到北京看过我,那时他已经结婚了。我们的情谊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说到底,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中间隔着深深的鸿沟。
  90年代我曾两次回村。第一次是自己回去的,第二次是和几个同村知青一起回去的。高典老汉已经不在了,高典老人得了中风,行动不便。第一次回去是搭便车,在村里待的时间很短。在短短的时间里,高典老人的孩子们七手八脚,端出了一桌有模有样的饭菜,有饺子,有熟肉,甚至还有啤酒,这在当年完全不可想象。高典老人家在村里属于中下等收入,看起来老乡们的生活水平是普遍地提高了,有的家庭甚至有了电冰箱和电视机。也见到了“老懂”,他已经从后生变成了老汉。他文绉绉地对我说,“你回到第二故乡了”,弄得我眼眶发热。问起来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说:“我们生活在石器时代。”我听了有些惊讶:为什么老懂会这么说?要说“石器时代”,我们在的时候离那儿更近呀。后来我反复琢磨,是不是因为比较的参数变了:当年仅仅跟几里外的邻村比,现在打开电视一看,美国人、欧洲人过的什么日子!再看看自己,就成了“石器时代”。。 最好的txt下载网

“歌唱动荡的青春”(5)
又过了几年,我第二次回村。那次和别的知青一起在村里住了几天,发现村里变成了“动物世界”,满村跑的鸡、鸭、鹅和大牲畜,到处是它们的粪便和饮水的水塘,人没有下脚的地方。老乡致富的主要手段是养奶牛,8里外的山阴城建了个奶粉厂,生产“古城牌”奶粉,据说在北京都有卖的,厂里每天早上来人到村里收购鲜奶。富裕的人家养着七八头奶牛,他们住的房子高大宽敞。村里到处都是新建的房屋,东一处,西一处,似乎毫无规划。原来村里还有个可以被称做“社区中心”的地方,在“吕祖庙”的附近,是一片空旷的场地,有个旧戏台,开个会、看个露天电影什么的都在那儿。下了工,如天色还早,有些男人也喜欢到那儿圪蹴,抽袋烟,说说话;待嫁的女儿们,也会在那儿来回走走,炫耀她们的新衣。现在在村里转来转去,不但找不着下脚的地方,也找不着“中心”了。原来大队有个办公室,里面有部手摇电话,还有过期的报纸,听说现在村里连个办公室都没有了,村委会还欠了村民们好几万块钱。但村支书家很排场,不睡炕了,里屋摆着一张漂亮的席梦思床。我们几个开玩笑,说是三星级宾馆的规格。村里“先富起来的”有两种人:干部和“能人”。
  1997年原来在上河西插队的知青回村留影。左三为当年的生产队大队长,左四为作者。右一的房子是当年作者居住的房间。我们到当年的知青院去“凭吊”。院墙已经不见了,10间屋子只剩下两间,恰恰有我曾经住过的一间,东倒西歪,破败不堪。俱往矣。
  多少年后,考古工作者如果想找寻20世纪六七十年代“插队知识青年”的物质遗迹,恐怕会有难度。上山下乡的“大潮”退去之后,“沙滩”上留下了些什么?我们的“非物质遗产”呢?
  当年的大队长老蒋,现在一口牙没剩下几颗。老蒋中专毕业,“三年困难时期”返乡,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他说每次报上刊登中共中央委员会的名单,他都在上面找上河西知青的名字,觉得男生里面一定会有人当上了大官。并没有。
  老蒋一直把我们送到县城岱岳。在饭馆吃饭时他喝醉了,说了很多话。他大骂现在的村干部,说他们欺上瞒下,贪污腐败,一点儿也不给老百姓办事。还说分田到户的小农经济已经走到头了,再走下去,从生产到生活也不会有太大的提高。从他的话里,我感到他对“共同富裕”的理念还有一份执著。他希望我们对村里下一步该怎么办出出谋、划划策。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茬儿。
  老蒋又跟着我们到了火车站。火车开动了,站台上只剩下老蒋一个人,他向我们摆手道别,他单薄的身板离我们越来越远。和1973年离开村子时一样,我感到深深的歉疚。
  我们回村找寻的,是自己逝去的青春。我们并不真正关心在那块土地上生活的农民和他们的命运。说到底,还是两个世界。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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