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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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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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仓里都是大通铺,四斤儿就是这样睡上了通铺的。
  后来,真正写“反标”的人还是被抓住了,就和四斤儿关在一间牢房里。四斤儿和这些人一同住了几个月,其中两位被判死刑执行了枪决,所以四斤儿常说他和要死的人睡过一张通铺。
  后来武斗开始了,接着实行军管,部队派了军代表进驻看守所,四斤儿又被释放了。
  四斤儿被释放时,没有任何手续,当年的案卷后来也弄丢了。因此,四斤儿的档案里竟然没有半点这件事的记录。
  打倒“四人帮”以后,拨乱反正,四斤儿找到公安局说:“当年我写的就是打倒‘四人帮’的,你们要给我平反。”可找不到原始记录了,一切都无法证明。四斤儿好可怜,不但没有当成英雄,也无法弥补他失学坐牢的损失。
  但,从那以后,四斤儿不怕鬼也不信鬼,倒是真的。
  四斤儿觉得昨晚遇上的是人,不是鬼。他感觉到了女人的裙裾从脸上扫过,那一定不是鬼,鬼是无形的。
  等到七妹去上班了,四斤儿下了床,又走进三进的跨院来看个究竟。
  这是一个很小的跨院,早先恐怕也是齐府放花的地方,是放花的不是种花的,因为小跨院里地上全部铺了青砖。现在这些青砖大部分都残破了,加上潮湿,上面长满了青苔。四斤儿仔细看,发现有青砖被人动过。他把动过的青砖拿起来看看,下面都是潮湿的泥,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四斤儿想不明白,有人到这小跨院里干什么?找东西?这里有什么东西呢?还拍了自己一下,下手挺狠,而且是个穿裙子的女人。
  晚上,他把自己心里的谜团说给七妹听,七妹说:“是女人就对了,狐仙不就是女的?可是这段日子出了那么多的怪事,难道都是人干的?”
  四斤儿说:“反正昨晚拍我的是人,不是鬼。”
  七妹一听马上说:“那就更吓人了,比鬼还可怕。鬼只会吓唬吓唬你,人可就不一定了,看不是把你拍得头破血流吗!”
  四斤儿听老婆这样说,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是呀,如果是人,她要干什么,无法解释呀,看见人就拍,会不会是“拍头党”?
  前一段时间,曾经流传了一阵子“拍头党”袭击路人的事。说有人躲在黑巷子里,拿铁锤专门拍人的后脑勺,拍倒后就抢夺钱财,其中还有女侠。传得绘声绘色的,说这都是一个叫做“拍头党”的犯罪集团所为。
  四斤儿对这样的传说将信将疑,听七妹这么一说,就有点紧张了。如果“拍头党”进了老宅,那就是要死人呀,昨晚四斤儿没有丢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四斤儿就对天骂道:“操,拍我?拍错人了!你把我拍死了,口袋里也找不到几个子儿啦!你拍人家张所长还差不多,那公文包里多少还有点油水呀!”
  七妹说:“你那破嘴!张所长招你啦,你给人家招忌讳。”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还是鬼。”
  仿佛是呼应七妹这句话似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把七妹吓得一激灵。四斤儿竖起耳朵听,他妈的,是儿子小三子在说梦话。
  第三天早上,四斤儿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他寻思半天,担心要扣工资。现在工厂不景气,奖金早就没有了,但基本工资还在发。自己受伤既算不上病假,更谈不上工伤,如果工厂再扣缺勤工资,那收入就又少了一块。反正现在上班也没有什么活干,每天去厂里报个到,混一混,也算是上班出勤了。
  七妹担心他的身体,反复问他行不行,头还晕不晕。
  为了让七妹放心,四斤儿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不行?要不,我再调一次台给你看看?”
  七妹又骂他了:“都变成伤兵大老爷了,还调台?调你那个破头吧。”
  七妹骂起四斤儿来毫不留情,但她对四斤儿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丈夫虽是小个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就塌了。四斤儿乐得把一切都交给老婆,自己百事不管,用七妹的话说,“懒得屁眼里爬虫,也喊我来抓。”
  上班以后,同事们一看四斤儿头上包着纱布,就问:“四斤儿怎么搞的,谁把你头打破了?”
  四斤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说自己是被鬼拍的,没有人相信。说是被人拍的,半天也说不清。最后,只好把老宅里闹狐仙的事,说了一通。
  听的人大部分都不相信。有人半真半假地说:“狐仙不是鬼。《聊斋》里的狐仙故事多迷人啦,你索性晚上去找找,也许能找个漂亮的狐仙做情人。”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有一个人没笑,就是那个大学生小高。小高喜欢琢磨事,他发表了一个高见:“哪有鬼,鬼都是人造的,这些日子总听你说你们家那老宅里出怪事,是人装的鬼吧?!”
  四斤儿一听,对呀,那天晚上自己分明看清楚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而且那样真切地记得女人的裙裾扫过自己脸的感觉。绝不会是鬼,根本没有鬼!
  当年自己在牢房里,和就要枪决的政治犯肩膀挨着肩膀睡了几个月,他们后来死了,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眼前出现过。记得执行枪决的头一天傍晚,看守给监仓里送来一碗红烧肉,大家立即围了上来。
  看守大声喝斥他们:“干什么?干什么?坐到自己的铺位上去,这是给你们吃的吗?想吃还早了点。”原来这碗肉是送给那两个政治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监仓里其他的人明白了这碗肉的含意以后,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背靠墙壁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天花板,不敢看那碗肉,空气中虽充满着肉香,却有了点杀人的味道。
  四斤儿是第一个跑到肉碗前来的,他太想吃肉了。此时他想,吃了肉,去替那个政治犯死,他也干,反正死也痛痛快快地吃了顿肉。
  那两个政治犯都是知识分子,其中有一个是老师,他们明白了,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老师把大家吃饭的空碗,一字排开放在地铺上,端起那碗肉,往四斤儿的碗里先拨了两块,说:“孩子,你正在长身体,多吃两块,长高一点。”
  四斤儿不知说什么好:“不不不,还是你们吃吧。”
  老师说:“我们吃就浪费了,大家都吃点吧。”往每个人的碗里分了一块。
  这是四斤儿一生中,吃得最没有味道的肉,却又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肉。
  四斤儿夜里睡不着,感到和他挨着的老师也没睡着。想到老师明天就是死人了,四斤儿有点害怕。下半夜,他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朦胧中不知道旁边睡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看守站在门口大声地喊着两个政治犯的名字,叫他们出来。
  两个政治犯知道自己最后的时间到了。他们慢慢地把衣服穿好,那位老师伸手摸了摸四斤儿的头,意思是告别了。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但四斤儿总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四斤儿以为他们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哪怕是在梦里,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监仓里的那几个月,那位老师一直在教四斤儿学文化,没有课本,就教四斤儿背古诗,其中有一首是: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四斤儿直到今天还记得这首诗,却不知道是谁写的。有一次他问成虎,成虎告诉他是唐朝大诗人王勃写的。他恍惚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过了几天却又忘了。
  这事对四斤儿最大的影响就是他不再相信有鬼。包括他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家,也是基于这个信念。
  没有鬼,那么是谁拍的我?小高的一句话开了四斤儿的窍,没有鬼,有鬼也是人装的,可人为什么要装鬼?
  他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下班的时候,看到市报上登了一条消息,几个农民把郊区的一个古墓盗了。这突然让他联想到:是不是老宅里藏着什么秘密,这装鬼的人就是在寻找这个秘密?!
  不为三分利,谁会起五更。何况是个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小跨院里来干什么?四斤儿脑子中突然一亮:这是不是和老宅要拆有关?虽然四斤儿不了解齐府的历史,但他知道齐家曾经是显赫人家,还知道齐家后人有的在国外,有的在台湾。如果不是共产党夺取了政权,包括四斤儿家在内的所有的穷人都搬不进这齐府大院。解放前夕,宅子的主人会不会把来不及拿走的财宝埋在院子里?
  思路一打开,想像的空间就无限宽广了。四斤儿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的人影像是谢庆芳。
  谢庆芳是不是想寻找齐家埋在老宅里的财宝?
  四斤儿受教育的年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看过听过太多的地主资本家偷偷埋浮财的故事。这时,他脑子中又一亮,那天夜里他被拍倒以后,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谢庆芳,这难道是偶然?
  是她,肯定是她。
  四斤儿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一拍拍明白了。不行,不能被白拍,我要有所行动。
  夜里,等七妹睡熟了,四斤儿悄悄地起了床。从曹老三说的故事中得知,武侠夜间为了更好地隐避自己都穿夜行服,四斤儿没有夜行服,但有黑衣服。他穿上黑衣,拿了一把铁扳手,轻手轻脚地朝三进那个小跨院摸去。
  老宅被夜幕笼罩着,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家家都关门睡觉了,这段时间怪事太多,人们都将房门紧紧顶上,生怕下一个意外会落到自家头上。此时的老宅里,除了隐隐约约地传来人的呼噜声,一片静悄悄的。
  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四斤儿打了一个寒噤,前后左右看看,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想,得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寻找藏身的地方。要守着跨院,最好的角度就是雨廊的尽头,如今那儿放着一张破旧的竹床,竹床上堆着一些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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