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十五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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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十五年祭-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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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一架山上下来的,还有,自己带上一个,起码可减轻老二的一份负担。在商量抚养哪一个时,两兄弟各有己见,玉德坚持认为:古人有话,光景行不行,长子不顶门,抱上个小的就是了;玉宽则强调,亲兄弟,不要分什么长次,把大小子卫儿抱过来,省得嫂子擦屎端尿。领受了玉宽的一片诚心,玉德答应让卫儿来延川,户口落在自己名下。
  1957年的仲冬,大自然的严寒更甚于政治形势的冷峻。玉宽领上七岁的卫儿,在凛冽的寒风中,踏上第二次移民的途程。卫儿太小了,一百七十里老光子路,靠他那两条短腿把,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别说生他的玉宽看着心里难受,连过路人瞧见也怪心疼。可卫儿又太大了,要再小上个四五岁,当老子的将他往拿粪兜子里一放,挂在脖颈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累是累一点,但比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顶寒风朝前移,心里要好受得多。
  第二天傍黑,玉宽和卫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玉德家。玉德此时的光景,虽不如从前,但较之玉宽,显然强得多。嫂子李桂珍,见领来了侄儿——以后的儿子,喜得眉开眼笑,擀白面,调酱汤,荷包蛋嫩黄嫩黄,油炸葱丝喷香喷香,吃得父子俩汗水直淌。晚上,向西的两孔石窑,老兄弟俩顶一孔,她和卫儿睡一孔。麻油灯下,卫儿那黧黑的圆脸庞,睡梦中小嘴还在嚼着,嘴角泛出涎水,李桂珍惬意地笑了。有了儿,就有了指望,再苦再累,也得把孩子抚养成人,王家也要出个当官的,就像文安驿的曹区长,衫子上缀着四个口袋,裤子缝上也开两个,走起路,手背在背后,连村长都教训。至于让卫儿长大以后,荣登中国文坛的最高奖赏——茅盾文学奖的榜首,这位善良的农村婆姨,根本无从设想。她不懂文学为何物,也不知道茅盾是何许人,更不指望儿子长大写书,靠那还能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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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上大学前的路遥(2)
穷人的孩子心眼开,卫儿挺懂事,和村里同年等岁的男女娃娃和睦相处,从不磨牙斗嘴,穿着件不合体的大袄子和打满补丁的裤子,活蹦欢跳于他们中间,“藏野猫”、“打瓦片”、“黄鼬逮鸡”,饿了,回家寻上块冷团子,累了,连露脚趾的鞋也不脱,就上炕歇息,反正除了半截苇子席也没什么怕弄脏的铺陈。
  晚上睡下,寒冷难耐,慈眉善目的大妈,将他拉进自己的被窝,捂热他冰冷的双脚片子,不知怎地,大妈觉着卫儿久久不能入睡,布被在轻轻地抖动。
  “卫儿,你做什么?”
  “我练习写字。”
  大妈这才摸见卫儿,用小手指头在肚皮上画着,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地念叨:“过了年,大妈给你买本子,买铅笔,送你也上学。”
  “大妈,我不逃学。”
  母子俩紧紧地搂在一起。
  1958年春季开学,卫儿跑去报名。老师只考了他几个笔划稠的字,会认,也能写对,又出了两道算术题,就傻眼了。老师讲解说,加法是添上,减法是去掉,他理解了,成了“插班生”,跟着上第二学期的课程。注册时,老师说王卫儿名子太土,把“儿”字换成个“国”字,王卫国,是官名,盼其长大当个大官,保卫社会主义祖国。
  大跃进,反右倾,王玉德一个劳力顾三口人,苦没有少受,力没有少出,分下的粮却不够吃,更不用说缺钱花。他真怀念四十年代大生产那阵,兵荒马乱,反而丰衣足食,要是还实行那时的政策,他就不信光景顶不上刘家圪崂的首户刘俊宽。
  王卫国挺会心疼老人,只要学习用具和同学一样就行了,从不挑吃拣穿,大妈问过他,“卫儿,人家娃娃吃好的,你爱也不?”
  “爱哩,有时候爱得口水直往下流,可只要赶紧离开人家,眼看不见,也就不馋了。”卫儿的回答,深深地刺痛着玉德两口子的心,逢上这么懂理的孩子,自己受死,也得供他把书念成,不念书的孩子成不了事,灵猴也须调教到。
  四年以后,王卫国考进了延川县城关小学,这座雄踞于县城堂坡的完小,教职工比刘家圪崂的学生还多,四年级以下全是县城干部和居民子弟,穿戴与用具,更非刘家圪崂的学生可比。五、六年级经过统考,招收城关公社范围的部分农村学生,住校、上灶,要交小米、白面、杂面、菜金洋,个别家寒的,拿不起米面,“低标准,瓜菜代”,在家里蒸成菜叶加麸糠的干粮,带到学校在灶房加热吃,这种学生称“半灶生”,王卫国自然属于这一类。开饭钟一响,“半灶生”都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灶房,抢先取下自己的干粮,要不然,别的学生动开手,他们那些团力结构极差的食品很快就被搅散架,不成形了,手不能拿,只得用筷子往碗里拨拉,碗被占住,汤也无处盛。
  尽管学校规定,“半灶生”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课一上完就可以离校,回家取干粮,但夏季天气酷热,糠菜团子极易发霉变酸,从卫生与健康的角度讲,这样的食物不能再吃,但农家的孩子看见东西心疼,舍不得丢弃,硬着头皮也要吃下去,每到这时,他们就离开饭队,躲到墙角,闭着眼,屏住呼吸,伸长脖颈,狼吞虎咽,几大口吞下肚,再来碗熬锅水,就算一顿饭,总比饿着强。
  王卫国也撒谎。他知道了县城文化馆的阅览室,那儿的书报真多哟,摆在黄油漆桌子上,专门让人看。每到星期三、六下午,他心慌意乱地捱到课上完,急匆匆地赶到宿舍,取上干粮布袋,径直跑向阅览室,就像一头馋嘴牛犊溜进菜园子,拼命地啃,不到下班关门,他是舍不得离开那个最使他留恋的地方。偶然被老师碰上了,他就煞有介事地说,已经约好和村里某某一块回,相跟上走,人家让在这儿等,不见不散。回到家里,常常是掌灯时分,大爹大妈抱怨他不早点起身,他则又编谎说换了校长,不准“半灶生”提前离校了。
  在小学,王卫国最怕图画课,没有道林纸,更没有水彩颜料,连那种指头蛋大的十二色硬块水彩,一片也得一毛几,他束手无策,只得端端地坐着,看同学们调色、画画,或者找个借口离开教室,不到下课不再回来。每到这时,美术老师便将教案纸递给他两张,他借这个同学的毛笔,用那个同学的水彩,三下五除二,敷衍了事,老师一般给他及格分数,谅解其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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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上大学前的路遥(3)
音乐课则别开一番生面,他不仅能和同学平起平坐,还略占优势,嗓门高,胆子大,加上他的一个小发现,用吹口哨的方式学曲子,掌握音调快,别的学生还没全会时,他已捷足先登能唱下来了,每每赢得老师的另眼看待,所以唱歌特别卖力气,直能把脸涨得通红。班上或学校举办文艺晚会,也是他出头露面的机会,扮演个匪兵或地主狗腿子,还挺像回事,主角轮不上他。
  初中时,出了一个笑话,王卫国在填写登记表时,不知是笔下之误,还是形近字混淆,把家庭出身“贫农”写成“贪农”,信息传开,不胫自走,他获得了“老贪农”的绰号,全校尽人皆知。两三年后,他因祸得福,沾了“老贪农”的光。
  诚如《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那样,王卫国在完小和初中阶段,备尝艰辛,家里粮食不够吃,公家每月救济二十斤玉米,大妈一粒不剩地安排给他交上灶粮,大爹拖着病体还得参加大呼隆劳动,缺工是万万不敢的,要罚口粮,吞糠咽菜也得让他吃上,唯独苦了大妈,只得提上筐子,拄着打狗棍,沿门乞讨。她是个要脸面的女人,附近熟人多,撕不开面皮,便和一位姓梁的妇女结伴,鸡不叫起身,急行五十里,赶往延长县,那里人生,谁打发上点,就吃,不打发也没关系,人家又没欠自己什么,更有些家户,不打发,还让孩子笑骂:寻吃的,讨吃的,老爷屙下你吃去。甚至授意狗追赶。要饭吃的,有的是时间,就吃饭时得抓紧点,争取多跑几家。饭前饭后,去也白搭,遇有好心人,给掰点蒸馍,大妈就像摆地摊似的,晾干,装入布袋,快满时便往回运动。远离当地讨饭,既不给卫儿丢人现眼,还能给他带回干粮。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使王卫国一举成名,出于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拜,他满怀激情地投入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造反斗争,上大会,念批判稿,博得阵阵掌声;登高墙,贴大字报,引来簇簇观众;挥拳头,高呼口号,“九种人”闻风丧胆,他以“王天笑”的笔名,着意写过一些引起轰动的大字报和大批判文章,同学们自愧弗如,熬成本班红卫兵组织“井岗山”的山大王,延川中学师生分化成两大派,他又以出众的组织能力一跃而为本派的首领,全县革命群众分裂为两大阵营,他又扶摇直上,被推举为本阵营的领袖,晋升为“军长”。
  按照党中央的部署,中国人民解放军强行命令两派无条件地实行革命的大联合时,王卫国担任本派的谈判代表,两家自称“造反”的和对立面“保皇”的,跌了个平跤,军队硬砍,一家一半,副主任、常委、委员,完全对等。1968年9月15日,三结合的临时权力机构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时,王卫国被协商成副主任,坐在城内井滩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俯视高举领袖像和标语牌的芸芸众生,听着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他踌躇满志,颇有点春风得意,革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有人曾作过比较,说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副县长,此话只对了一半。对于军队代表和革干代表副主任来说,都是党的核心领导小组成员,有职有权,由于没有县委,其实还兼有副书记的功能,略优于副县长。而像王卫国那种群众代表副主任,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上任之日即为受紧之时,办不完的各种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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