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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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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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冯七讲完他经过的所有村庄后,天还没亮,院子黑压压坐着人,有的睡着了,有的半睡半醒。这时就有人问,你每次回来时,看见了一个怎样的虚土庄。你见识了那么多人,回来看见的虚土庄人又是怎样一种人,我们在怎样的生活中过着一生。
  冯七说,我从北边回来的那个下午,看见虚土庄子的背后,零乱的柴垛,破土墙,粪堆,潦草圈棚。看见晚归人落满草叶尘土的脊背,蓬乱的后脑勺。多陌生啊。我就想,我们一次次回去的是这样一座村庄。一天天的劳忙后我们变成这样一群背影。
  你们或许从没注意过村子的背后,也很少有人从背后走进村子。
  我从东边回来的中午,看见太阳照亮的屋墙。所有人和牲畜在西北墙根乘凉。村庄的东面比西面新,漫长的西风把向西的墙吹秃、刮歪,把向西的草垛吹乱。从西边走过的人,会以为虚土庄是个几百年的老庄子了,从东边看才知道是个新庄子。
  而我从南面回来的早晨,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整洁的院落,敞亮的门窗,刚洒过水,清扫干净的路。穿着一新准备出门的村人。南面是村庄的门面,向着太阳月亮。我们不欢迎从北边来的人,我们把北边来的人叫贼娃子。北边没有正经路,北边是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地方。南来的路到了虚土庄,叉开两条腿,朝西朝东走了。
  我还没有从天上到达过虚土庄,不知道一只鸟、那群飞旋的鹞鹰看见了一座怎样的村庄。它们呱呱的叫,因为我们的哪件事情。它们在天上议论我们村子,落到地上时说天上的事,唧唧喳喳,说三道四。听懂鸟语的人说,鸟天天在天上骂人,在树枝上骂人,人以为鸟给自己唱歌,高兴的不得了。柳户地村有个懂鸟语的,也会听猪马羊这些牲口的话,他只活了27岁,死掉了。说是气死的。所有动物都在骂人,诅咒人。那个听懂牲口话的人就被早早骂死了。
  冯七讲述的远处村庄让人们彻底绝望。他把村里人的脑子讲乱了,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村庄。当他讲述一个村庄时,在人们心中就会有三四个相同的村庄,出现在不同的远方。它们星星一样密布在远远近近的地方。
  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将溶入前方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安家落户,变成外来人,种别人种剩的地,听人家指使。
  另一些买卖人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冯七的说法。这片荒野四周都已住满人,只剩下虚土庄周围的这片荒野。虚土庄人的远方早就消失了,人、牛马羊,都没有更远的去处。以前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北沙窝,我们认为连鸟都飞不过去的北沙窝,到处是人走出的路,沙漠那头的人,已经把羊群赶过来,吃我们村边地头的草了。他们挖柴火的车,也已停到我们村边,挖我们地头墙根的梭梭红柳。老早我们叫砍柴火,砍一些梭梭红柳枝就够烧了。现在近处的梭梭红柳枝被砍光,我们只有挖它们的根。
  刘二爷说,那些车户,一开始想找一条路,把整个村子带出去。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把别处的好东西一车车运回村子时,觉得没必要再去别处了。况且,他们找到的所有路都只适合一辆马车奔跑,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去走。他们到过的所有村庄都只能让一个人居住,而无法让一个村庄落脚。
  

麦子熟了(3)
七月,麦香把走远的人唤回村子。割麦子了。磨镰刀的声音把猪和羊吓坏了。卖磨刀石的人今年没来。大前年七月,那个背石头的人挨家挨户敲门。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这个喊声在大前年七月的早晨,把人唤醒。突然的,人们想起该磨刀割麦子了。本来割麦子不算什么事,每年这个时节都割麦子。麦子黄了人就会下地。可是,这个人的喊声让人们觉得,割麦子成了一件事。人被突然唤醒似的,动作起来。
  那时节人的瞌睡很轻,大人小孩,都对这片陌生地方不放心。夜晚至少有一半人清醒,一半人半睡半醒。一片树叶落地都会惊醒一个人。守夜人的两个儿子还没出生。另两个,小小的,白天睡觉,晚上孤单的坐在黑暗中,眼睛跟着父亲的眼睛,朝村庄的四个方向,转着看。守夜人在房顶上,抵挡黑暗的风声。风中的每一个声音都不放过。贴地刮来的两片树叶,一起一落,听着就像一个人的脚步,走进村子。风如果在夜里停住,满天空往下落东西。落下最多的是尘土叶子,也有别的好东西,一块头巾,几团骆驼毛。
  后来人的瞌睡一年年加重,就很难有一种声音能喊醒。狗都不怎么叫了。狗知道自己的叫声早在人耳朵里磨出厚碱。鸡只是公鸡叫母鸡。鸡叫声越来越远,梦里的一天亮了,人们穿衣出门。
  一块磨刀石五年就磨凹了。再过两年,我才能听到那个背石头人的敲门声。他在路上喊。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然后挨家敲门。敲到我们家院门时,我站在门后面,隔着门缝看见他脊背上的石头。他敲两下,停一阵再敲两下。我一声不吭。他转身走到路中间时,我突然举起手,在里面哐哐敲两下门,他回过头,疑惑地看一眼院门,想转身回来,又快步的朝前走了。过一阵我听见后面韩拐子家的门被敲响。
  卖石头的人在南山采了石头,背着一路朝北,到达虚土庄再往西,路上风把石头的一面吹光。有时碰见跑顺风买卖的,搭一段路。但是很少。卖石头的人大多走侧风和顶风路,迎着麦香找到荒野中麦地拥围的村庄。
  他再回到虚土庄时我已经长大走了。我是提一把镰刀走的,还是扛一把铁锨,或者赶一辆马车走的,我记不清。那时梦里的活开始磨损农具,磨刀石加倍的磨损,早就像鞋底一样薄了。一块磨刀石两年就磨坏了。可是卖磨刀石的人,来虚土庄的间隔,却越来越长,七八年来一次。他背着石头在荒野上发现越来越多的村庄,卖石头的路也越走越远,加上他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后来多少年间,听不到他的叫卖声了。
    三、那块麦地是谁的
  我走到荒舍时遍地的麦子熟了,却看不到割麦子的人。我想,我不能这样穿过秋天,我得干点事情。
  这个村庄怪怪的,我只听见它的鸡鸣狗吠,感觉村子就在大片荒草麦田中间,却看不见房子。它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包裹着。
  每年这时候,从东到西,几千里的荒野上,麦子长黄,和青草分开。山南的农人提镰刀过来;闻着麦香走向村庄和麦地。那些人满脸胡须,右肩搭一个搭裢,右手提镰刀,整个身子向右斜,他们好像从不知道往左肩上放些东西,让身体平衡。只用半个身子,对付生活。
  山南的麦子在六月就割完,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漠北的牧羊人这时也把羊群赶到地边等着,人收割头遍后,羊会收割二遍。鸟和老鼠早就下嘴了,人抢收时,老鼠在地下清扫粮仓。老鼠不着急,它清楚不管地里的还是收回粮仓的,都是它的食物。人也知道躲不过老鼠,人种地时认真,收割时就马虎,不能收得太干净,给老鼠留下些,老鼠在地里吃饱了,就不会进村子。
  那时候,仿佛比的是谁有多少种子。地无边际的闲置着,平坦肥沃。只要撒上种子,会有成群的人帮你收割。
  如果我帮一户人家割完麦子,我问,要不要压冬麦的人手,那样我就会留到九月。甚至可以在人家过冬,然后春种春播,一年年呆下去,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把一片黄熟的麦子割了,捆起来,躺在麦子上等地主来给我付工钱。
  地在沙包后面,离村子不远。在地里干活时能听到村子里的人声和鸡鸣狗叫,声音翻过沙包传过来,听上去村子仿佛在半空里。
  麦子一块一块陷在荒野中,村子也陷在荒野。看上去麦地比村庄陷的深远。尤其麦子割倒后,麦地整个塌下去。
  我把自己陷在麦地了。
  别人是先找到地主,要一片活去干。我不想进村子找活,太麻烦。我看不清那个村子。我先找到这片麦子,我想活干完总会有人来付钱。
  我在麦地等了一天,没人来给我付工钱。
  我自己找到村里。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我挨家挨户问。
  家家锁着门。这时节人都在地里。我叫出来一群狗,追着我咬。我敲谁家的门,它们追到谁家门口。也不下嘴,只是围着叫。
  我坐在路边休息,狗也围着我蹲下。
  太阳一下子跃过房顶,到墙那边了。地里的人踩着塘土回来,我在路口截住一个人问。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
  

麦子熟了(4)
我抬手指去时,村子北边全是沙包。我也辨不清自己割了哪个沙包后面的麦子。我被一群狗追糊涂了。
  “哪个沙包后面。”
  那个人等我指清楚。我的手却茫然了。
  我又问了一个人。“沙包后面的麦地是谁的,有两亩地。”
  我没用手指,把头向北边扬了扬。
  “可能是另一个村庄的。”那个人从北边走来的。他头都没回,丢下这句话走了。
  我又追上去,挡在他前面。
  “不可能是别的村庄的地。”我大声说。“路从地边一直伸到你们村子。要是别的村庄的地,路会把我带到那里。”
  那个人站住了,打量了我几眼。
  “那你看路通到谁家房子,找谁去。”
  “我是顺着路找来的。快进村时所有路汇成一条大路了。”
  天一下黑了。我一个人凉在路中间,没人理我。我给他们指,没人愿意过去看看那块地。
  “我给谁家干活了,没钱给一碗饭吃。给一口水喝。给半片破毡让我躺一夜。行不行。”
  我喊着喊着睡着了。我的腿早瞌睡了,腰和胳膊也瞌睡了。只有嘴还醒着,说了那么多,吐沫都说光了,没人理。我喊最后一句时,整个身体像一座桥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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