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虚土-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虚土梁上的事物(3)
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牵扯进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牵扯进去。
  有些人的劲是留给明年、后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几十年饭,啥也不干。不能小看这种人。他干的事我们看不清,多少年后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用劲。
  确实这样,一个没有劲的村庄里,真有一两个有劲的人,在人们风风火火干大事的年代,这个人垂头丧气,无所事事。他把劲攒下了。
  现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头时,这个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劲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没劲的人扔在路边的木头,没力气收回的粮食,都被这个有劲人弄了回来,他空荡多年的院子顷刻间堆满东西。
  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没有名字。
  因为他从不跟村里人一块干事情,就没人叫过他名字。他等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别人去北沙漠拉柴禾,到西戈壁砍胡杨树,他躺在路边的土堆上,像个累坏的人,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大。有柴禾、木头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远,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砍倒大树,扔掉枝桠,把粗直的杆锯成木头装上车。在千里外弄到磨盘或铁钻子。这些好东西一天天朝村庄走近,人马一天天耗掉力气。那些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跑,也跑成了远路。那些负载重物的人马,有些就在离村子不远处,人累折腰,牲口跑断腿,车散架,满载的东西扔到一边。离村庄不远的路上,扔着好多好东西,人们没力气要它了。
  有些弄到门口的大东西,比如大木梁,也没劲担到墙壁,任其在太阳下干裂,朽掉。
  村子里看见最多的是没封顶的房子,可以看出动工前的雄心,厚实的墙基,宽大的院子,坚固的墙壁,到了顶上却只胡乱搭个草棚,或干脆朝天敞着。人在干许多事情前都没细想过自己的寿命和力气。有些事情只是属于某一代人,跟下一辈人没关系。尽管一辈人的劲用完了,下一辈人的劲又攒足了。但上辈人没搬动的一块石头,下辈人可能不会接着去搬它。他们有自己的事。
  一个村庄某一些年朝哪个方向哪些事上用劲,从村庄的架势可以看出来。从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尘土可以看出来,从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样能看出来。
  有一些年西边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长满草,人被东边的河湾地吸引,种啥成啥,连新盖的房子都门朝东开。村里的地面变成褐黄色,因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从河湾带回太多的褐黄泥土。又过了几年,人们撂荒东边的地,因为常年浇灌含碱的河水让地变成碱滩,北沙漠的荒滩又成了人挥锨舞锄的好场所。村里的地面也随之变成银灰的沙子色。
  并不是把村里所有人和牲口的劲全加起来,就是村庄的劲。如果两个村庄打一架,也不能证明打赢的那个村子就一定劲大。一个村庄的劲有时蓄在一棵树上,在一地节关粗壮的苞谷杆上,还有可能在一颗硕大的土豆上。
  村庄每时每刻都在使劲。鸟的翅膀、炊烟、树、人的头发和喊叫,这些在向上用劲。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龄都往下沉。朝各各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会把村庄固定在原地。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劲,就有奔头了。村庄也这样。光狠劲吃粮食不行。
    四、村长
  一个人站在马号棚顶的高草垛上,闭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块。草垛下的院子站满了成年男人,全光着头,闭住眼睛,背对着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对他们。
  “扔了。”
  “扔了。”
  那个人喊“扔了”时,土块已经朝背后扔过去,斜着往天上飞,飞到鸟群上面,云上面,仿佛就要张开翅膀,飞远不回来了,又犹疑的停住,一滴泪一样垂落下来,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听见“腾”的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喊叫。过一会儿,一个头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拥簇着出来。
  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拣一个土块,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断,就是狗头流血。村里狗见了他都躲的远远,马三再无东西可打。当村长后,他觉得终于有机会发挥特长了,为几亩地的事马三组织村民跟对岸的村子斗殴,两村人隔着河岸打土块仗,落进河里的土块把鱼砸死许多。马三在打斗中展尽威风,打伤对方好几个人。他的土块指谁打谁,对方的村长被他一土块打成傻子。那边也有几个能扔会甩的,打过来的土块又准又狠,伤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场打斗以马三的村长被撤而告终。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虚土梁上的事物(4)
另一年编筐能手王愉条当村长,动员全村人编筐卖钱,还组织编筐比赛。以前村里仅王愉条一人做编筐营生,编一只筐卖两块钱,编多少卖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学会编筐卖钱,我们不种地靠卖筐就能过好日子。”王愉条说。
  那一年,村里村外的树被削的精光,几乎所以树枝条被人编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满筐,却卖不出去几只。又赶上灾年,地里没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愉条为做表率砍倒七棵树,在村头编了一只高三米,周长九十米的大筐,两头牛都拉不动。这只筐后来被人砍了一个豁口,按上门,做了羊圈。
  那年一过,天上一下没鸟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无处筑巢,全飞往别处。天空变得空寂。人听见的全是地上的人声。人的闲话往天上传,又土一样落下来。天上没有声音,人心里发空,说两句话,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许多人长成歪脖子,脸朝一边歪。这个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过来。因为一直朝前走,几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们的歪脖子扭转过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五、把时间绊了一跤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的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的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的快的走的慢的都和我们呆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