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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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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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黄昏时我们一村人的影子,穿过东边的茫茫戈壁,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我们的影子。
  “这个人的头总是向一边歪着。他的心气太高,从不正眼看眼前,他的头偏向别人不注意的事情。”
  “这个瘸子又出现了,他一走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的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它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子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二、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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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2)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摸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粘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跟,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三、村庄的劲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长了,因为鸡没劲叫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还相信自己能缓过劲来。牛像渴望青草一样渴望明年。牛真憨,总以为明年是一个可以摆脱去年的远地,低着头,使劲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个泥潭的厉害了,不管它走哪条路,拉哪架车,车上装草还是沙土,它的腿永远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来。
  刘二爷说,牛得死掉好几茬,才能填平那个泥潭。这个泥潭的最底层,得垫上他自己和正使唤的这一茬牲畜的骨头。第二层是他儿子和还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头。数百年后,曾深陷过我们的大坑将变成一座高山。它同样会整乏那时的人。
  过去是一座越积越高,最后无论我们费多大劲都无法翻过的大山。我们在未来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过去。它最终挡住我们。
  王四当村长那年,动员全村人在玛纳斯河上压坝,把水聚起来浇地。这事得全村人上阵,少一个人都无法完成。仅压坝用料——红柳条1420捆,木桩890根,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虚土梁上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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