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酒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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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酒共和国-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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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过东胜市。市长没闹清我何许人,设宴招待。那小镇地处边疆,竟有燕窝鲍鱼之美味,吃了好几天手扒羊肉,不禁暗喜。谁知道按当地风俗,市长大人先斟满三杯白酒,用托盘托到我跟前,逼我一饮而尽。我审时度势,自知“量小非君子”,人家“无毒不丈夫”,这酒非喝不可,否则人家不管饭。坐陪的朋友和当地干部眼巴巴盯着我。我心一横,扫了一眼旁边的沙发,连干了三杯,顿时天旋地转,连筷子都没动就一头栽进沙发。醒来,好歹赶上喝了口汤。
  中国人讲“敬酒不吃吃罚酒”,古已有之。“敬酒”是一种礼数,一种仪式,点到为止。“罚酒”是照死了灌,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敬酒”在京剧中还能看得到:“酒宴摆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如今只剩下“罚酒”了,这古老的惩戒如此普及,大到官商,小到平头百姓,无一例外。说来那是门斗争艺术,真假虚实,攻防兼备,乐也在其中了。好在猜拳行令也弘扬了中国文化。我女儿刚学说话时,就从她姥爷那儿学会了行酒令:“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儿。”多么朴素的真理,这真理显然是被酒鬼们重新发现的。
  1983年春,我参加遵义笔会,跟着众人去董酒酒厂参观。午餐很丰盛,每桌都有个姑娘陪酒。作家们起了歹心,纷纷跟那陪酒女干杯。起初她们半推半就,继而转守为攻,挨着个干,先一杯对一杯,后三杯对一杯,最后那些想占便宜的男人纷纷求饶,出尽洋相。一打听,这都是酒厂专门挑出来的女工,特殊材料造就的,喝酒如喝水,从不会醉。酒厂设此圈套整治一下色迷迷的男人,也好。
  二
  漂流海外,酒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它安慰你,向你许愿,告诉你没有过不了的关;它从不背叛你,最多让你头疼两天开一个玩笑而已。头几年住在北欧,天一黑心就空了,只有酒陪我打发那漫漫长夜。
  在欧洲各有各的喝法。南欧人以葡萄酒为主,从不暴饮,纯粹是为了享受生活,让阳光更明亮爱情更美好。北欧人酷爱烈酒,是追求加速度,好快点儿从孤独中解脱出来。俄国人就更甭说了,冰天雪地中的绝望非得靠伏特加,被一棍子打闷才行。我当时找的就是这感觉:被一棍子打闷。
  我1990年在挪威待了三个月,从秋到冬,好像胶卷曝光过度,一下全黑了。好在挪威水利发电过剩,鼓励用电,白天黑夜全点着灯。我住学生城,和五个金发碧眼的挪威小伙子共用一个厨房。我刚放进冰箱的六瓶啤酒,转眼少了四瓶半。挪威的酒类由国家管制。啤酒分三级,一级几乎不含酒精,二级的酒精也少得可怜,只有这两级啤酒可以在超级市场买到,三级啤酒和其他酒类全部由国家控制的酒店专卖。啤酒贵不说,一到晚上七点,哐当当,所有超级市场都用大铁笼子把啤酒罩起来,再上锁,就连经理也别想顺出一瓶。每逢周末,酒鬼们趁早买好酒,先在家把自己灌个半醉,再上街进酒吧,否则要想喝醉,非得破产不可。在挪威造私酒的特别多,在酒精专制下,那些游击战士倒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但愿长醉不愿醒”。
  我看过一部有关动物世界的电影。一群猩猩吃了从树上掉下来的烂果子,步履蹒跚,东倒西晃,最后全部躺倒在地,呼呼大睡。要说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源,基于一种因发酵而引起的化学反应。直到今天,仍在影响着我们观察和梦想的方式。
  我的老朋友力川住巴黎。所谓“老”,其实倒不在于相识的年头,更重要的是共饮的次数,每回来巴黎,都少不了到力川家喝酒。力川东北汉子,本是喝白干的,结果学法国文学学坏了,爱上了昂贵的红酒。他对酒具的重视显然是受法国文化中形式主义的影响。酒杯不仅认真洗过,还要用餐巾纸逐一擦干,不留一丁点儿水痕。红葡萄酒要提前半个小时开瓶,让它透气。他太太是杭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好友三五,对酒当歌,此乃人生之乐事也。喝法国红酒也有一种仪式:斟上,看颜色,晃动杯子,让酒旋转呼吸,闻闻,抿一口,任其在牙缝中奔突,最后落肚。好酒?好酒。酒过三巡,牛饮神聊,海阔天空。
  我今天喝得猛,先飘飘然,转而头重脖子硬,眼前雾濛濛,再细看力川变成两个,想必是喝多了。力川的声音忽远忽近:“古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连连点头。人总是需要这么一种状态,从现实从人生的压力下解放出来。酒醉只忽悠一阵。坐直了,别趴下,跟着众人傻笑。不久力川又变成一个。
  我从北欧不断往南搬,像只候鸟,先荷兰、法国,然后越过大西洋奔美国,从中西部又搬到阳光明媚的加州,我逐渐摆脱了烈酒,爱上红酒。细想,这绝对和阳光有关。有阳光的地方,人变得温和,和红酒的性格一致。
  我喝红酒的启蒙老师是克莱顿(Clayton),美国诗人、东密西根大学英语系创作课的教授。他喜欢烹饪,最拿手的是法国和意大利菜。我住在安娜堡(Ann Arbor)时是他家的座上客。佳肴当然得佐以美酒。他边喝边告诉我一些产地年份之类的基本知识,至于品味则不可言传,非得靠自学。喝得天昏地暗时,我会产生错觉,他家那长长的餐桌是流水线,克莱顿一瓶一瓶开下去,空瓶子在桌的尽头消失。墙上的那些墨西哥面具全都活了,狞厉而贪婪地盯着我们……
  他家地下室虽有酒窖,但喝得太快,数目总也上不去,有时只剩下百十来瓶。于是他开车到处去买酒,把我也叫上。我们常去的是另一个小城的酒店“皇家橡木”(Royal Oak),得开一个多钟头。老板摩洛哥人,小个儿,眼睛贼亮。我们一般中午到,他备上小吃,再开上几瓶红酒,连吃带喝。他进的多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法国酒。买酒的确是一种发现,有的价格不贵,但很棒。克莱顿兴之所至,不顾他太太卡柔的反对,一口气买下四五箱。我也跟着凑热闹买一箱,本打算存放在克莱顿的酒窖里,想想不大放心,还是扛回自己的小窝。
  1996年5月我到台北开会。有天晚上,《杀夫》的作者李昂领我到一家酒店。店面不大,顾客多是律师医生名书家,三五成群,围坐在空木箱上,开怀畅饮。空酒瓶排成队,一看都是极昂贵的法国名酒。在台湾喝红酒成了新时尚,好歹比餐桌上灌XO强多了。饮酒居然也和强势文化有关,明码标价,趋之若鹜。其实法国红酒根本配不上中国菜,特别是川湘菜,味重,舌头一木,好酒坏酒没区别。
  我忽悠一下打了个盹儿,赶紧正襟危坐,装没事人儿一样。时间不早了,由力川夫妇督阵,让一个半醉的朋友开车送我回家。巴黎街头冷清清的,偶而有酒徒叫喊。我到家,磕磕绊绊上楼,掏出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锁里。我单眼吊线,双手合作,折腾了半天,才发现拿反了钥匙。咔嗒一声,门开了。
  

柳存仁:禅味与茶味
二卷:唯茶主义
  十余年前,跟住在日本京都的友人黄君实先生一起去参观那里的南禅寺,是一处著名的古迹。除了肃寂的庙宇之外,据说那儿做的豆腐最有名,庙的周围有不少的饭馆都是靠它招来客人的。我们实在也不知道哪一家制的最隽,就随便在一处“坐地”(《水浒传》里的名词)了。吃的豆腐是温温的,微有一些麻油之类,质地滑润,单吃这个是不足以裹腹的;这且不言。据说这里的豆腐有禅味,最早是什么高僧传下来的秘方云云,当然禅味到什么程度我们俗客很难领会。倒是君实这一位画家,他说的话我还记得。许多人都知道,京都的一个特点是它有数以百计的大大小小的佛寺。有人说,就是在那边住上一年也随喜不完。君实却特别注意各处丛林多悲风的高树上边的枝杈。他说:“这些树枝的姿态你如果细看,没有一株一枝是相同的。”他大概预备长住在那里画树枝了。树枝是画不尽的,但是他还要诚恳地画下去。他那句话,倒似乎有点儿近禅。
  一般来说,豆腐的味道很平淡,它应该是很近于隐逸的人们喜爱的食品,不过它不一定有禅味。若要说禅,我以为东方人大家“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喝茶,其或近之。
  提起饮茶,有些人以为日本人是有他可以艳称的茶道的:这从相当于中国的南宋以来的时代开始,直到如今,大概也是事实。日本僧侣的种茶,喝茶,甚至开宗立户,蔚成大国,沿袭衍变而成今日茶道的许多流派,当然要溯源于9世纪初,中国晚唐时来华的最澄、空海师徒们从中国把茶种和茶石臼带回本国去种植的时候。虽然在这以前,他们不是不曾知道茶,或不曾喝过茶。至于有斗茶的习尚,有茶会的组织,以及上流社会的竞相用中国瓷器的器皿,和15世纪中叶以后村田珠光这位奈良的和尚怎样尽量地把贵族、武士们享乐性的饮茶变成合理的平民化的聚会,和提倡使用日本本土的瓷器又开了他们陶瓷工业振兴的机缘,我们对于邻国的文化历史上的这些事情,不能够不知道一点,但茶道之兴,自然还是始于吾华,这一点我们却不能数典忘祖。唐时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云:“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24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这里用的茶道一词,不就是很好的说明么?
  陆鸿渐就是陆羽,这位《茶经》的作者,他的名和字相应,是《易经》的典故,这个不用说了。《新唐书》卷196《隐逸传》有他的小传,《全唐文》卷433也有《陆文学自传》,近年我还看到有人把《茶经》作了译注的本子,读者们当可参看。我不曾详细研究过喝茶的历史。简单地说,8世纪末陆羽时代大家喝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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