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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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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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想下来,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可能这样切切私语。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搂,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24 小红点的故事
美公鸡莫名牺牲的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留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通常划得比较小,大多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隔隔不入。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脑门顶被活活地啄去一块肉,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呵!没有明君贤主的社会礼崩乐坏呵!我没法听懂鸡语,再气愤也没法缉凶,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在一旁进食。
  别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因为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它那些鸡,即便见你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
  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守候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张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翻报纸或看电视新闻。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半年多以后,它还是保持着跟人走而不跟鸡玩的习惯,即使主妇很不待见它在门前拉屎,即使主妇一次次把它赶回鸡群,它还是矢志不改总是跟着人转,有时踩着了我的脚,啄了我的脚,也若无其事。它顽强的记忆是不是来自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疗救?或者像邻居老吴说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个人,同人有某种缘分?
  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说话,清清晰晰地大喊一声“哥们儿你怎么这样狠心”?
  或者,它会不会眨巴着眼睛,流出一泓无言的泪水?
  那一天正越来越近。
  

25 无形来客
我的狗突然大吠不已。我赶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院门外既没有人影或脚步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狗的目击之处,只有寻常的围墙和老树。
  这条狗看见了什么?什么事使它惶惶不安?
  主人很可能觉得畜牲无事自扰。其实,人没有看见的东西,狗不一定就看不见。即便人与人之间,视觉也并非一致。我们都知道,吸毒者,梦游者,昏热者,有特异官能者,都能在特定情况下看见诸多幻影,我母亲在重病高烧的时候,就能看见一些陌生人,直到烧退才会幻影消失。进一步说,在人与人之间视觉有异的时候,也不能说正常人所见就是对的。正常人看到的水中斜影就是失真,看到的海市蜃楼更是假相,没有框格接缝的电影画面同样是出于眼球的错觉。若没有必要的设备,红外线、分子结构以及暗物质,我们周围真切存在的很多东西,都在我们的视觉之外。
  人其实一直是半盲,没有资格嘲笑狗。我凭什么可以认定刚才那条狗是无端大吠?也许有一种我看不见的东西来了,不久又走了;或者降临了,不久又飞升了;或者聚合了,不久又消散了——谁知道呢?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这条狗在到处嗅着,不时喷出一个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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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晴晨听鸟
每天早上我都是醒在鸟声中。我躺在床上静听,大约可辨出七八种鸟。有一种鸟叫像冷笑。有一种鸟叫像凄嚎。还有一种鸟叫象小女子斗嘴,叽叽喳喳,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似乎它们都把自己当作公主,把对手当作臭丫环。
  呵嗬嘿,呵嗬嘿,呵嗬嘿——这大概就是本地人说的“懂鸡婆”了,声音特别冒失和莽撞,有点弱智的味道,但特别有节奏感,一串三声听上去就是工地上的劳动号子。它们从不停歇地扛包或者打夯,怕是累坏了吧?
  我知鸟甚少,平时只能辨出最常见的麻雀、鹧鸪、燕子以及喜鹊。有一种小鸟的眉毛呈黄蓝黑数色,艳丽多彩,针挑线缀的一般,想必是人们说的画眉。另一种多黄羽,经常栖在我的窗台,想必是古人笔下常见的黄鹂。农民还教我认识了一种“铁哨子”。它们全身乌黑,比树蝉大不了多少,经常密密地停栖在一枝芦苇上,像一长串冰糖葫芦在风中摇荡,更像一长队孩子消受着翘翘板。
  但它们此时不是在过儿童节,只是在忍受餐前的饥饿,一心一意地盯着鸡场里的谷粒,眼巴巴地希望鸡群赶快退席,让它们也去吃上两口。
  每次我路过菜园,脚步声都会惊动几个胖大家伙,突然从瓜棚豆架下扑啦啦地腾飞而去,闪入高高的树冠。它们是野鸡无疑,在秋天尤其是肥硕厚重,重磅肉弹拉出一道道黑光,闹出的动静很大。我无法看清它们,只听到它们在树叶里叫声四起,大概是对我的刚才的突然侵扰愤愤不已。
  哥们儿,在他脑袋上拉泡屎怎么样?……我几乎听懂了它们的大叫。
  因为鸟太多,我们的菜园一度陷入危机,几乎维持不下去。尤其是初春之际,青菜鸟一来就密不可数,黑了一片天。我家豆角种了三道,还是留不下几粒种籽和几棵苗。饥鸟狂食之下,菜园成了它们的公共食堂,残羹剩饭寥落无几。到后来,我们派出了两个张牙舞舞爪的稻草人,拉起了防鸟保苗的大网,盖上了防鸟护籽的枝叶,各种空防措施相继到位,才勉勉强强度过了最危险的瓜菜发芽期。
  找来几顶破草帽戴在草木丛中,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这办法既吓鸟,也能吓人。一位从城里来的朋友,一进我家院门不禁神色紧张,因为他一眼瞥到丛林中闪烁的草帽,以为这里伏兵遍地,一场血战随时可能发生。
  他说,饥汉不知饱满汉饱,他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只知道无鸟之憾,却不知道鸟多之愁。
  

27鸟巢
间伐竹木的时候,我发现林子里有很多空鸟巢。它们靠草须和油泥编织而成,丝丝入扣,环环相结,内壁光洁,外围粗松,隐约透出鸟雀涎液的酸腥气息,完全是精美的工艺品。一些朋友来乡下看我,给我带来食品什么的。作为回赠,我就给对方一个鸟巢,常常使他们大为惊叹喜爱不已。
  这些鸟巢能使人类惭愧。人有一双手,有起重机、推土机、打桩机、电焊机等各种工具,给自己筑一居室尚且不易。鸟只有一张嘴,全靠这张嘴完成所有的工序,日以继夜地啄之咬之叼之喋之,该是一个怎样艰苦卓绝的过程!它们看似没头没脑,游手好闲,自由散漫,但只要一到繁育的季节,为了构筑一个产房,就不惜忍受最难熬的饥饿和疲乏,忍受最严酷的风雨和暴晒,哪怕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一个影子,也决不停止衔泥结草。在这个时候,它们成了全心生育后代的亡命之徒,而且从未打算从这种生育中获取什么回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曾被我视为陈腐过时的儒家伦理。我现在也许应该更正一下:它不过是一种普遍的动物伦理,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可以想象,古代的儒生们与其它动物一样,缺乏保育的成熟技术,面临着生育成活率太低的危机。因是之故,他们想都没怎么想,就把繁衍后代当作了最高使命,把群类的存亡置于个人的苦乐之上,决不让生命之链在自己这一环终止。在这一点上,他们既不是多么聪明,也不是多么愚昧,不一定多么崇高,也不一定多么庸俗,只是比有些人更动物化。他们是一些披着长衫和夹着书本的人形鸟雀,说出了动物圈的一条硬道理而已。
  世界上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把生育神圣化。那些庆祝生命诞生的种种鼓乐、歌舞、香火、祈祷……看来不过是透出了一片鸟语,昭示着谁也无法究诘的天道。
  想到这里,我把几只鸟巢重新安放在林子里,愿它们的主人欣然归来。
  

28 忆飞飞
姐夫是一个从国企退休的高级工程师,动手能力强,做鸡舍,挖粪池,打竹椅,把每件事都当军工业务定货,力求优质品率百分之百。听着满院子的鸟声,他似乎又有了一笔订单,拿来锯子、锤子以及卡尺,精心设计,紧张施工,用几块木板打造了一个尖顶鸟舍。里面铺设草须,相当于鸟类的席梦思。圆拱型门窗和门前的阶台,更有五星级宾馆气派,可供童话中王子和公主优雅出入。
  我们兴冲冲将它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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